诗歌｜雷晓宇：薄雾（人民文学 2021-03）

起雾了。雾气

弥漫在山冈、树林、溪流

屋檐、水田和羊群之上

我要将它们一一数清

在雾中，它们是一个整体

我怕一阵风，将万物吹散

大地就会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我要从走散的羊群开始

将它们，再数一遍……

二

此时，最好的去处就是竹林

每一片竹叶上面，都披挂着一条

细小、缓慢的瀑布

如此换算，至少每过十年

我的头上，才会长出一根白发

我有足够多的时光用来虚度

我有比古人更为统一的欣喜：

当我走出这片竹林

人间还是那熟悉的模样

三

在桐梓县黄莲乡，作家冉正万

指着一片水雾氤氲的竹林

告诉我，据《桐梓县志》记载

有一种叫“飞狐”的动物，形似狐狸，带翅

可以在竹枝间，来回跳跃、滑翔

“飞狐”“飞狐”，一路上

我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古意盎然的汉字

它们，书于先秦，带着雾气

仿佛若有光

四

在黄莲乡，我见过山神，有联为证：

看得一头雾水方晓山神在此

遇见满目葱茏才知水源出焉

五

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是雾中鸟鸣，经过雾的翻译

它们模糊、递减、渐空

就像一个微物之神

在对你说话

六

我爱秋风胜过闪电

爱薄雾胜过暴雨

爱檐下滴雨胜过远方的江河

这十年，我孤身一人

从他乡归来，叩响中年之门

沿途的万物，我都一一爱过

我的深情几度易主，唯一不变的是：

我爱此刻胜过彼岸

七

太阳如诏书

照在这片土地上

薄雾从万物中升腾出来

仿佛大地下，藏着一片

忠良的湖泊

八

大雾锁住江面

万古聚于此时

这条自雪山奔来的大河

只在脚下形成一片空疏的回响

这讳莫如深的教益：

我喊“烟火人间”

空中传回来的是薄雾

我喊“山河大地”

水面传回来的是细碎的漩涡

我喊“宇宙浩瀚”

江水马上用一团雾气

堵住了我的嘴巴

九

大雾弥漫。我们

深陷如此温暖的激流、如此

甜蜜的漩涡，而不自知

你看，这缥缈的水域

像不像海的分身？这若即若离的水滴

像不像一个稀薄的大海

只有大海，对尘世这样有情有义

它撤走了盐，冒着师出无名的罪责

也要将露水，留给我们

十

它比雨薄，比烟尘厚

如果飘在亚细亚的沙漠

那里就会水草丰茂

如果落在南方的泽国

也不会有太多盈余

它偶尔也会被风吹散

但始终均衡大同

如果落在《圣经》上

就会呈现一个轻盈的上帝

如果飘在《洛书》中

就会照出一位简明的伏羲

十一

溪流中，一只孤鹤静立

在这静谧的国度

洁白的君王，统驭这片薄雾

空濛的诸侯，治理这方山水

它有着雾一样的血统

它终将隐退，用古老的禅让制

把自治权，还给小国寡民

还给每一块礁石、每一根青草

十二

之前，是这样——

用青草说出薄雾

用荒草应和白雪

现在，我想让它们互换位置

让荒草在晨雾的光中，大病初愈

让一场漫天大雪，被青草安慰，看到丰年

我想让天空和大地

合而为十，说出这一生的秘密

说出爱无畏

十三

“雾是一种由水汽凝结而成

悬浮于空中小水滴”

当我在百度释义读到上述文字

突然一阵战栗：在世上

那么多彼此孤立的水，在堆积如山的雾中

如何计数？那么多消散不见的雾

在空无一物的水中，又该如何计数

进退于两种度量之间，我的悲悯

有难处，也会言不由衷

十四

初夏，涨潮的河水

漫过路面，借助雾的浮力，一条银鱼

飞临我的窗前。它清澈、透光

介于某种日常性与神秘性之间，和雾气

彼此混淆、相濡以沫，我把它请进书房

安置在挂轴《溪山行旅图》前

用文字的饵料精心喂养，看着它

一天天地长大，成为上帝论和进化学

之外的新型物种

十五

我深陷于美的复数形式，就像

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几只麋鹿从林中的薄雾中走来

都有一对繁复而对称的犄角”

麋鹿是复数，薄雾也是复数

它们加在一起，是一种由美而至善的复数

这和河流不一样，你不可能把一条河流

细分为溪流、泉、雨水。除非它被

勺子舀到桶里，再运上岸，浇灌土地

我深爱复数的善和美，但在诸多星座之中

地球已独身多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

被猎枪盯上的鹿

被霾绑架到天黑的晨雾和

在大坝的解押之下受难的母亲河

十六

有几次，我冒着被孤立的危险

一个人悄悄爬上山顶

背靠无边的虚空坐下。我想知道

山下的雾气是如何生成和消亡的

看了很久，都没有发现一丝线索

它们既无来处，也无去向

只是在空中聚集、散开……

像是一种被忽略的日常奇迹

我还发现，平时一意孤行的炊烟

遇到风，就会随风飘散

遇到雾，就会混迹其中——

但永远比他们高出一点点

这个发现，让空气中略微呛人的味道

也变得那么好闻

十七

薄雾把一棵大树藏起来

只露出毛边的轮廓

这漫不经心的呈现

让它看起来，就像是自己的影子

站在空中，成为雾的一部分

仿佛一阵风过后，它们就会归于无形

这些年，我常在林中

声东击西，指鹿为马

但起雾的时候，就不敢走得太远

我总是担心自己会惊动

雾中的风神、土地神

我总担心，头顶上一闪一闪的灯笼

好端端，就会突然熄灭

十八

大雾白茫茫的一片

枯槁的灌木丛中，有一种

高山流水的气息，几只麻雀飞去

如孤鸿的影子，落在琴弦上

“这里曾是一座道观”，如今早已融化

但在草木间，还能辨别出一丝之前的神韵

“山下的枯水沟，曾经流水终年不竭

小鱼游在白石上，清澈见底”

父亲用上个世纪初期的口吻告诉我

那些事，太遥远了，像一卷残经

被束之高阁，尘封多年。在这个早晨

只有大雾近切、尚有温存之意

仿佛耐心等待，空中

就会传来一阵清泠泠的水声

[责任编辑  刘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