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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陈各:纯粹爱情批判[短篇小说](人民文学 2020-12)

陈各 人民文学 2022-04-06
 陈各:一九九三年出生于浙江金华,现居北京。本科、硕士皆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目前正在攻读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曾在《上海文学》《作家》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 


纯粹爱情批判‍

陈 各

人民文学 2020年12期


大约上午十一点,郑南嫣在一家青年旅舍的房间中醒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三张床位,两张是空的,剩下一张,一对男女挤在里面。天气还很热,盖不住被子,他们穿着白色的内裤,露出四条交缠的腿。昨晚,在阳台上和郑南嫣聊天的就是他们。最开始,是一个印度人邀请郑南嫣过去的。那会儿已经过了十二点,郑南嫣盘着腿,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看韩国综艺,抬头发现一个棕色皮肤的年轻人等着和她说话。他说:“来柏林看电视,是不是太浪费了?”他怀里抱着柏林人最爱的玛黛茶,脑袋一歪,“来吧。”他们一起到了楼上的活动室。三五组人围在吧台周围聊天,其中最活跃的是一个以俄罗斯美人为中心的群体,人数也是最多的。印度人寻到一个空隙,把郑南嫣介绍了进去。美人大约二十岁,坐在高高的吧台椅上,用浓重的俄式英语介绍她明天的计划,男士们纷纷建言献策。过了一会儿,郑南嫣喝完杯里的饮料,退出去,走到阳台。一对男女面向着她,背靠在阳台的石护栏上抽烟。郑南嫣感到有些孤单,不管怎么说,张建的各方面都很不错,方脸、白皮、浓眉细眼,戴一副无框眼镜,甚至还有一个酒窝。二○一七年,自国内德文系毕业,郑南嫣就申请到柏林学戏剧。半年之后,她的男朋友张建也顺利通过申请,过来研究古典哲学。不到两年的时间,张建翻译了三本导师的书,成了老康德们眼中的金苹果。毕业之际,郑南嫣申请继续读戏剧博士。张建则认为她应该申请东亚国际关系研究,更实际一些;不过他们结婚,她也可以作为配偶留下来。

七月末,张建的导师罗森伯格应邀到中国开研讨会,自然把张建一起带去了。郑南嫣拒绝随行,尽管她在柏林无事可做。张建离开的那个下午,郑南嫣在“爱彼迎”预订了一间布拉格的民宿。她带着一腔的火气,把衣柜里的衣服连着衣挂扔进行李箱,就像电影里常有的场景,提起七零八落的行李,摔门而去。“我配你妈的偶!”当晚就住进了一家青年旅舍……

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南嫣得出去洗漱,回来的时候,那两人还没醒。她收到布拉格民宿老板发来的信息,问她去火车站了没有。她回说没有。老板说十二点他会经过柏林,让她把定位发给他,他可以载她过去。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南嫣火速收整了行李、办理退房手续,并到附近的银行兑换了一些捷克克朗。

这家青年旅舍位于一个十字路口,马路对面还有一家超市,所以人来人往。民宿老板说他到了,南嫣举目向四周张望,那个正向她走来的男人可能就是——他穿着一件酒红色的衬衫,排骨身材,脸上留着一圈薄薄的络腮胡,戴一副褐色的蛤蟆镜——真是他吗?

“南希!”他向南嫣伸出手握手。

还真是。

根据“爱彼迎”的信息,他叫丹尼·索尔,捷克人,现居布拉格,三十一岁。他的车停在超市后面的停车场,南嫣同他一起过去。

一辆黑色的SUV。后座横着一根晾衣竿,挂着几套西服,座位上丢着T恤和衬衫,还有一只睡袋、一副羽毛球拍,地上放着一个保温箱。一包打开的儿童软糖——包装袋上是一群快乐的蓝精灵——放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中间的凹槽里。丹尼说,想吃的话,自己拿。

车子开得飞快,以至于等南嫣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开到柏林墙了。要知道,市区里的柏林墙早就拆完了(除了极少部分像纪念碑一样立在地铁口的),剩下用来做旅游景点的都是在很郊区的位置。一支中国旅行团,戴着齐刷刷的红色鸭舌帽,听着耳机里导游的讲解,就像排队安检,沿着柏林墙缓缓前进。里面一个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两手背在身后,眼睛往马路上一盯,仿佛穿透车窗死死盯住了南嫣——这很可能不是真的,车速既然很快,不可能看到细节,这场景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虚构成分。南嫣凭一时脑热做出的决定,总以为会有一些事情阻碍她的计划,然而一切都只比计划中的更加顺利,于是她的潜意识生成了一个画面,给她一点儿警告。只能这么解释了。她还看到在勃列日涅夫和昂纳克的“兄弟之吻”前,等待拍照上传社交网络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这些其实是她第一次来柏林墙时留下的记忆。

车子上了高架,进入城外的高速公路之后,开得更快了。道路上方的巨大路牌指示着布拉格的方向,与此同时,张建乘坐的航班也在浦东国际机场落地了。张建向国内的父母报了平安,然后给南嫣打电话。电话打得很简短,张建说他到了,南嫣说好的。末了,南嫣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她晚上准备和朋友去看电影。丹尼不懂中文,却放慢了点儿车速,好像这样就能听懂几分似的。然而南嫣很快就结束了通话,他一个字也没捞着,他想说一句笑话,他的客人却显得有些闷闷的。一段平稳而乏味的行驶之后,他问南嫣:“你抽烟吗?”

“不抽。”

“那你不介意我抽吧?”

其实,他的手已经伸向中控台了。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只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解开放在腿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滤嘴,放到嘴里叼住,再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盒子里,像抽卷纸那样抽出一张半透明的卷烟纸。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路况,说:“帮我抓一下方向盘。”

他的手就松开了。

两只手协作打开一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烟草——也可能更糟。

南嫣立即把手伸过去,抓住方向盘。

“很好。别动。”丹尼笑了一笑,继续卷烟,然后把烟横着举到嘴前,舔湿卷烟纸的边缘,右手大拇指从左向右一滑,封口,一支烟就卷好了。

他把烟放进嘴里点燃,开了一点儿窗,右手轻轻顶开南嫣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说:“我一直很想去亚洲,他们说日本和欧洲差不多。”

“差不多有什么意思,”南嫣说,“要去就应该去一些‘差很多’的地方,最好是那些让你不舒服、让你震惊、让你恶心难受的地方,那才算是去过。”

南嫣的语气带着火药味,因为她讨厌到亚洲旅游的欧洲人,尤其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一个同学朱利安,来自维也纳,一整个学期都在马来西亚摘香蕉,把自己晒脱了一层皮。回来的时候,头发干枯,衣衫褴褛,像一个流浪汉。然而没多久,他的皮肤就白回来了,金发发光,绿眼珠迷人。一个周末,他请南嫣去柏林音乐厅听李斯特的作品专场。他们坐在正中的位置,左边的老爷爷穿着西装,右边的老奶奶穿着银色长裙,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郑南嫣在演奏中强迫自己睡着,她跷着二郎腿,手臂交叉在胸前,就像睡在一辆长途大巴的座位上,被朱利安不厌其烦地推醒。演出结束,指挥家在观众的掌声中一遍又一遍返场,南嫣却发出滑稽的笑声。散场之后,朱利安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走到音乐厅外的广场,他才生气地说:“Warum hast du das getan?①”

朱利安是她见过最善良可爱正直的人。然而那天,她就是宁愿变成一头没教养的猪,也不愿意学别人那样鼓掌。她不希望朱利安把她视为他们的人。尤其是他。

“那你为什么来欧洲?”丹尼挑衅地问,“这里能有什么让你恶心?”

“吃的。”

南嫣答得很快。

丹尼大笑起来:“那捷克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他接着问:“为什么你说英文会有点儿德国口音?”南嫣说她的第一外语是德语,而且已经在柏林生活了两年。“难怪,那也许我们早就见过。”南嫣问为什么,丹尼说他常常来柏林,他的工作是向柏林、布拉格、华沙三个城市的医院推销医疗设备。南嫣问:“那你做民宿多久了?”丹尼说:“两年。”但他不是认真在做,布拉格的房子是他和他的前妻一起买的,前妻离开后,他偶尔会把她的房间挂到“爱彼迎”上。“不过上一次可能都是三四个月前了。我不喜欢陌生人问我‘工作是什么’‘为什么做民宿’‘有没有遇见过难忘的客人’这一类的傻问题。”

“那你遇见过吗?”

“你还没忘。”

“我不喜欢陌生人记住我。”

 

两小时之后,他们跨越德国和捷克的边境,丹尼按响喇叭,喊叫道:“欢迎来到波希米亚!”他们穿越一个镇子,开进一座小城。南嫣问:“这不是布拉格吧?”丹尼笑道:“不是,这是特普利采,我们在这儿吃点儿东西。你还没饿吗?”南嫣按下车窗,探出头,打量着这座不期而至的小城。

明亮的阳光下,植物葱茏,街道上人很少,但是车子比刚才公路上的多。外环有一排无人居住的巴洛克式大别墅,像剧院,院前长着高高的杂草,外面围着铁栅栏。丹尼说,这些原来是温泉别墅,后来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大都变成无主的了。

“你知道一些我们的历史吗?”

“呃,一点点。”

市区里的现代感要强一些,有工地、红绿灯、斑马线。但它的建筑还是矮矮的,大概只有三四层高,紧紧临着街道。墙体的颜色都是淡淡的,白色的、鹅黄的、薄荷绿的,房顶是棕红色的瓦片。

丹尼的车停在一个下坡道上,坡道的尽头,有一个黑色的纪念雕塑之类的东西,造型像一个喷泉。“走到那儿,你就会看到那座教堂了。”

教堂整个都是白色的,墙面上刻着非常精细的花纹,高高的钟楼尖顶围着八根立柱,像戴着一顶王冠。丹尼说,现在是东正教在用它。

但他们不是来旅游的,丹尼并没有把南嫣带进去看一看的想法,而是把她带到了教堂反方向的小路。他们走进一间围着白墙、开着木门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绿植、三五个客人,屋门边放着一个报刊架。他们走进屋里——是一间装修成地窖风格的咖啡馆。外面太阳那么亮,里面却给人一种在晚上的感觉。一个高个子的红发女人惊呼道:“丹尼!”一边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和丹尼拥抱。他们说的是捷克语,南嫣听不懂,但能看出他们的喜悦与亲密。丹尼背对着南嫣,被他挡住的红发女人大概经过丹尼的介绍,斜出身子,往南嫣这边一看,含笑着点头。他们又交谈了几分钟,丹尼才拿着他摘下来的墨镜转身回来,坐下说:“她是我朋友的妻子。我朋友去西班牙了。”

这是郑南嫣第一次看见丹尼·索尔的真实容貌。他的眼睛很大,偏圆(当然,很多欧洲人都这样),但之前戴着墨镜,脸上又有胡须,一张脸只露出一个鼻子和额头,而现在就像是一间忽然打开窗的屋子。像是另外一个人。

“你想坐到外面去吗?”丹尼问,“我看还有一个位置。”

他们换到院子里,坐在靠窗台的位置。阳光、温度、风,一切都刚刚好。丹尼说:“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这里?”南嫣以为他说这个院子。

“特普利采。”

那么早在丹尼介绍那些温泉别墅的时候,南嫣就有所察觉了。他那时说了一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买下一幢这种别墅……”南嫣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看来是没错的。

“那你父母住在这儿吗?”南嫣问。

“我妈妈和外婆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爸妈分开了。”

“你要去看一下她们吗?”

“你想一起去吗?”

准确地说,南嫣没有拒绝,只是感到有些突然。

丹尼笑道:“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等我。”

吃完饭,丹尼把南嫣留在这里,他戴回他的墨镜,说大约两个小时回来。红发女人收完桌上的餐具,送来一块蛋糕。她们礼貌地微笑着,都觉得应该聊点儿什么,红发女人便问起秦始皇和大熊猫,南嫣说起二○○八年的北京奥运一个捷克运动员拿到了首金。“女子十米气步枪。”“哦,是吗?”……南嫣记得女人转身进屋的背影,是一件耀眼的红色连衣裙。所以她究竟是红头发,还是红裙子?

丹尼从门口走进来时,南嫣还没吃完那块蛋糕。“这么快吗?”南嫣有些惊讶。丹尼耸了耸肩说:“她们不在,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丹尼的目光转移到南嫣的斜上方,红发女人站在那里,扶着门框。她用捷克语问了同样的问题,丹尼和她解释了一会儿,最终也是耸耸肩,苦笑了下。

南嫣问:“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走,不用担心。”丹尼看了一眼南嫣的蛋糕,“等你吃完,我们就走,我明天再自己回来。”

“从这里去布拉格要多久?”

“一个小时?差不多。”

“我们可以晚点儿去。”

丹尼很惊喜,甚至拿下了墨镜:“你确定吗?”南嫣说:“本来我坐火车,也是晚上的车次。”丹尼解释说:“她们可能是去做衣服了,这个时候她们会找裁缝做几件秋天的衣服,但她们晚饭肯定回来。天黑之后,她们不会在外面。”南嫣说:“没事,你见过她们,我们再走。”

丹尼拉开南嫣对面的椅子坐下,很开心,像给孩子发奖励那样问南嫣:“你想去哪儿玩?”就好像南嫣说个“月亮”,他也会马上抓起车钥匙带南嫣过去,先在车里查好此时日、地、月的位置关系,再决定往哪儿开——丹尼很快意识到自己问得很蠢。他忽然瞥到什么,伸手从报刊架上抽出一本杂志,看了一眼,推到南嫣面前,问道:“你听说过捷克的木偶剧吗?”杂志封面是杨·史云梅耶。

郑南嫣看过一些史云梅耶的电影,但那其实是木偶动画,严格来说不算木偶剧。可以想象,她第一次进木偶剧院观看一场现场的木偶表演时有多么新奇。

他们去的是一家儿童木偶剧院,随机选了一出《小毛驴伊萨克》的童话剧,是本地一对木偶剧艺人夫妻的原创作品。他们坐在第一排,那个木偶,完全不是南嫣想象中的那样小小的,而是和真人一样高。而且没有舞台,就在平地上表演。伊萨克的主人是一个农民,一字眉,戴着一顶毛线帽。艺人在幕布背后操作,比如推一推肘关节的木棒,木偶的手就会往前伸,忽然伸到南嫣的面前来。“你好啊,小姐!”木偶说出一句英文。剧场里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颇兴奋地朝南嫣这边看过来。木偶说:“请问您见过我的伊萨克吗?”南嫣一边想一边说:“它好像去湖边了,是湖边吧?”她望向丹尼,丹尼点点头。木偶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小姐,剧本上可是要求您说‘我不知道’的呀!”大家都哄笑起来。木偶转向丹尼说:“先生,快告诉这位小姐我们捷克语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丹尼便向南嫣说了一句捷克语,木偶生气地喊道:“让你说‘我不知道’,谁让你说‘我爱你’了!”全场又一次大笑起来,丹尼和南嫣也笑着鼓掌。

散场的时候,几个剧厅相继开门,像是小学放学,孩子们奔来跑去,认识的相互打闹,家长抓住这个,又溜掉另一个,吵翻了天。丹尼和南嫣小心地穿过,两手随时准备扶住哪个要跌倒的孩子。他们把欢乐的气氛一直带回到车里,丹尼拿起那包蓝精灵软糖,递到南嫣面前。南嫣抓了一颗,咬进嘴里,爆出酸甜的果浆。

那时不到六点,天还亮着。丹尼驾驶着车子,七弯八拐,开上一个山坡。欧洲有一点不好,就是城市和郊区的差别很小,山坡上的房子都很城市化,花圃里种着玫瑰。南嫣不知道已经开到了山上,直到前方的路越来越窄,车子几乎占据了整个车道,南嫣才觉得有些奇怪。一根粗壮的带着树皮的原木挡住了前进的道路。丹尼也不倒车,或者做点儿什么,直接停在了那根原木前,熄火,下车。南嫣懵懵懂懂地跟下车,眼前是一片草坪,再前面竟是天空。她继续往前走,渐渐看到天空下的城市。这是一个看日落的地方。

丹尼从后座的保温箱里拿出两瓶冰啤酒,用起子起开瓶盖,递给南嫣一瓶。他先咕咚咕咚饮了一大口,感到神清气爽。南嫣也喝了两口。他们走到草地的边缘眺望着,丹尼说:“你到布拉格是对的,柏林在战争中被炸成了废墟,一切都是重建的,所以你看它是很新的。布拉格是老的。”南嫣狡黠地问:“你喜欢老的吗?”丹尼笑道:“这看情况。”

“你真的叫‘南希’吗?”

“是啊。”

“可是你们汉语不是不用字母的吗?”

“这是我的英文名字。”

“那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你要我用中文说吗?”

“还可以用别的语言说吗?”

“郑南嫣。郑是我的姓,就像你的索尔。南嫣是我的名,就像丹尼。”

“南燕?”

“南嫣。”

“南炎。”

“南——伊安——”

“南伊安——”

“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叫‘南希’?”

“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吗?”

“这就好像我是约翰,但是我告诉你我叫彼得,对你来说没有分别吗?”

“我又不知道你是约翰,你说叫彼得就叫彼得咯。”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

“你又念不来。”

“南伊安。”

然而尽最大的努力,他也只能模仿出一个声音,I-A-N,就像最初学德语的时候,她在“Ich bin”旁边标注的“衣西宾”。她不喜欢外国人叫她的中文名,因为他们永远也叫不出里面姹紫嫣红开遍的图景。可是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姹紫嫣红,非常紫,非常红,有很多花?

“我很想知道每次你忽然不说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丹尼抬起手,两指指尖指着南嫣的眼睛,“我可以看到你在想。可能每次到最后你都想:算了,这次算了……”忽然,丹尼挥手在南嫣眼前一晃,喊道,“停下!你又在这么做了!”南嫣不禁一笑。

郑南嫣对日升月落没有偏好。她知道有很多人会专门到山顶、海边、沙漠、草原看这些,她最多在阳台、客厅、街道、桥头不小心看到。或许是小时候《小哥白尼》看多了,她对太阳的想象是在双页全黑的背景下,位于八颗行星轨道中心的巨大的燃烧球体。地球那么小。然而在地球上,我们却看见太阳那么小,就像一张圆形的金色纸片,原本贴在天上的,忽然掉下去了,然后天就变成了淡淡的紫色。

丹尼倒了一段下坡的车,才有一个地方能把车头转回来。欧洲的夏天是这样的,白天很长,直到日落的前一刻,你都觉得是白天,并且将无限延长,然后忽然天就黑了。举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张爱玲说,近三十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欧洲的天就是这样,一转眼就乌漆麻黑。车子开到山脚的时候,他们像在深夜出没。

他们并没有离开那片区域,而是绕山转了三分之一圈,又开上另外一个小山。不过很快,就开到一扇铁门前。丹尼下车,手伸进铁门的缝隙里,打开里面的插销,然后把两扇铁门推开,又回来把车开进去。一个长着杂草的场地,左右扔着一些木箱、轮胎之类的杂物,前方是一幢两层高的房子,没有灯光。丹尼停下车,说他先去看一看。南嫣坐在车里,看着他走向房子,敲门。一会儿,楼上的窗户先亮了起来,再过一会儿,楼下的门开了,透出屋子里的光。丹尼在门口和他妈妈也可能是他外婆说话,南嫣只能看到他们的剪影。没多久,门关了,丹尼转身回来,走向南嫣这边的车窗。楼上的灯也熄了。南嫣按下车窗抬头看着他,丹尼双手撑在车门上说:“她们今天去泡温泉了。”然后忍不住低头笑道,“然后已经睡了。”

 

这一回,他们步行下山。丹尼双手插在裤袋里,南嫣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件轻夹克,套在外面。他们走在路灯照射下的树影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南嫣说:“在中国,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很小就知道布拉格,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我们小时候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叫《布拉格广场》。”南嫣忽然站住,看着丹尼:“噫,我可以放给你听——等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两个大拇指快速地敲击,打开音乐软件里的《布拉格广场》。他们一边听着歌,一边静静往下走。丹尼听得很认真(像是在听听力题),南嫣却忽然感到了荒唐,她按下了暂停键,收起手机,难为情地说:“就是这首。”丹尼微微一笑。

他们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餐馆吃饭。丹尼说:“真对不起,打乱了你的旅行计划,你可以在布拉格多住一天。”南嫣说:“我本来也没有计划。”丹尼保证他们明天中午一定会在“布拉格广场”吃饭。

十点左右,他们按原路返回,丹尼用他妈妈给他的钥匙开门。南嫣双手提着行李箱,不让轮子碰到地面而发出响声,丹尼回头说:“没事,她们睡楼上,听不见。”丹尼带着南嫣穿过客厅,走进一间卧室。这是一间青少年的卧室,上下铺,但明显很久没有人住了,非常整洁。丹尼说:“我去拿枕头被子。”南嫣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小心地环视着。最显眼的是墙上一张吉姆·莫里森的经典海报,南嫣青春期的时候也曾一度迷恋过他。书柜里摆满了书,中间位置有一个长方形的鱼缸,里面游着小金鱼。一会儿,丹尼抱着被子回来给南嫣铺床,然后在书柜前的空地展开他的睡袋。南嫣洗完澡,钻进被窝,被子里飘出洗衣粉的花香。丹尼也去洗澡,不一会儿,房子那头传来沙沙的水声。丹尼回来的时候,看到南嫣的眼睛睁着,轻声笑道:“我关灯了。”南嫣眨眨眼。灯黑之后,鱼缸里的灯管透出幽幽的蓝光,南嫣看到丹尼幽蓝的身影钻进睡袋里。

他就不可能是个坏人吗?说实话,那时,郑南嫣已经彻底沉迷在这段历险里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顺水漂流的婴儿,已经漂了很久,一路上经过高山,经过平原,这时忽然停靠在岸了,虽然是在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她也安然地睡了。

南嫣睁开眼,看到上铺的床板,以为自己还在青年旅舍。等看到地板、地板上的空睡袋、书柜、海报,南嫣才正式醒来,立即看了眼表。还好,才九点。房门关着,门外传来聊天的声音。南嫣掀开被子下床,到门口锁上门,快速地换好衣服出去。客厅里坐着两个老太太,丹尼换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很清爽,站在餐厅和客厅之间的台阶上端着盘子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和老太太聊天。因为位置的关系,丹尼先看到了南嫣,向她问好。接着,从两个老人的视角中,一个亚洲女孩从墙壁后面走出来,腼腆地向她们打招呼。两位老太太看个不停,喜欢得不得了。南嫣望向丹尼求助,丹尼笑嘻嘻地走下台阶,挡住她们的视线,好让南嫣去卫生间洗漱。

之后,丹尼和他妈妈、外婆在客厅里喝茶,南嫣待在房间里。张建给她发了不少信息,还有几张研讨会的学者合影。南嫣选了一张表情发过去,没想到张建那边立即拨来了语音通话。他们聊了有一会儿,张建问她电影好看吗,今天准备做什么,南嫣问他时差倒得怎么样,吃生煎包了没。十一点左右,丹尼敲门,喊南嫣出发。

他们坐上车,两位老太太还站在家门口遥望着送行。

他们是从北边进入布拉格的,然后一直行驶在伏尔塔瓦河的西岸。丹尼的公寓大楼是一个“口”字形的建筑。他们拿好行李走进大门,里面是一个高高的门洞,靠墙停着一辆废弃的自行车。不同的单元楼有各自的小铁门,都朝向中间的庭院。丹尼开门的时候,南嫣注意到这个铁门上安有一个门铃对讲机,每一层的小纸片上都写着住户的名字,最上面一行是:丹尼·索尔。

原来他真的叫丹尼·索尔。

楼里有一个迷你电梯,只能载一个人,如果两个人进去的话,就得人贴人,不过南嫣和她的行李箱在里面刚刚好。

丹尼住在顶层的阁楼,那一层只有丹尼一户。进门首先看到一截短墙,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下面是一个五斗柜。他们稍微往右边走一点儿,就能看到墙后面一个集客厅、餐厅、厨房为一体的宽阔空间。因为是阁楼,所以天花板是不规则的,大致往一个方向倾斜,六扇窗户开在上面,对着天空。这时,一张背对着他们的沙发上突然冒出一只猫,吓了南嫣一跳。那猫从沙发的扶手上跳到地面,围着丹尼的脚转。丹尼说,她叫瓦伦丁。在英语里,“瓦伦丁”是情人节的意思。南嫣忽然反应过来白墙上那些长短不一的壁架是供瓦伦丁攀爬的。

丹尼把南嫣带到她的房间,天花板也是斜的,往另一个方向斜。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沙发、一个白色的茶几,还有几盆植物。瓦伦丁一直跟着他们。南嫣放下行李后,丹尼带南嫣继续参观,介绍卫生间、灯、洗衣房在哪里,以及冷热水的方向、洗衣机和烘干机怎么用。

应丹尼昨晚之约,他们来到布拉格广场附近的一家餐馆吃午饭。传统捷克风味。南嫣向服务生追加了一杯啤酒。丹尼颇感意外,问南嫣:“你喜欢喝啤酒?”他分明记得在山上那会儿南嫣喝得并不积极。南嫣大概忘了,说在大学的时候,她每周都会去学校边上的一家酒吧买一杯印度淡色艾尔啤酒,作为一周辛苦学习的犒赏。她不爱结伴,因为她不想聊天,就像有些人喜欢喝可乐,她单纯喜欢喝点儿啤酒。如果电视上在放比赛,她会喝得慢一些。她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的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的位子,和她一起看了三四分钟,然后凑向她说:“那是梅西。”

丹尼哈哈大笑,举手招刚才的服务生过来,和他用捷克语说了一串话。服务生走后,南嫣问什么事。丹尼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不多久,服务生擎着一个长条形的木托盘过来,斜放在餐桌中央,那托盘上摆着两排一共十二个杯子,杯子里是不同颜色的啤酒。丹尼手心朝上扫过这些杯子,笑道:“生日快乐。”南嫣不禁嗤地一笑:“你请客吗?”丹尼点点头,他把其中一杯放到南嫣面前,自己挑出颜色相同的另一杯举起。南嫣低头一笑,拿起杯子与丹尼的哐当一碰。他们像签了协议一样,一句话也没说,一杯一杯慢慢对饮而尽。

南嫣没有告诉丹尼的是,她还在那家酒吧遇见了张建。他当时在和一个德国教授聊天,正襟危坐,像在进行一场德语水平测试。这就是张建给人的一贯印象,认真、严肃、客观。他会在逛超市的时候忽然说出“规训”“形态”这一类的词。有一次张建在做读书笔记,南嫣拿起他面前的《纯粹理性批判》看了几页,问他:“你真喜欢这个吗?”张建说:“不喜欢也可以研究。”

不过,张建的德语确实足够好,这也是最初引起南嫣注意的原因。他们的眼神相会了几次。第二天,他们又在校园里非常巧合地相遇了。张建后来说,他和南嫣的相识方式早已预示他们之后会在一起。这里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漏洞的话,可能就是自从他们在一起后,张建就不允许南嫣独自去喝酒了。

欧洲的啤酒很新鲜,南嫣喝得很痛快。

 

就这样,南嫣度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先把布拉格最著名的景点转了一遍,查理大桥、泰恩教堂、圣尼古拉斯教堂、城堡、老市政厅……丹尼一般都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办公。一个中午,南嫣经过那家咖啡馆,出于好奇往玻璃窗里面张望,丹尼正巧看见了她,挥手招她进去。那是一个小咖啡馆,一眼就能望穿,有一面墙上画着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南嫣看出丹尼想去日本旅游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了。丹尼问南嫣怎么回来了,南嫣说她想回来睡个午觉。咖啡馆的老板是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胖胖的,主动过来和南嫣握手,认真地用日语说:“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南嫣说她是中国人。老板哈哈一笑,重新上下摇晃南嫣的手说:“你好。谢谢。”那天,丹尼提早结束了工作,陪南嫣去逛了穆夏美术馆。这是他们在布拉格为数不多的白天在一起的经历。一般情况下,他们都只到晚上才会碰面。他们会在客厅看个电影,聊聊天,或各做各的事。

丹尼给了南嫣家里的钥匙,一天晚上南嫣回来,在门外就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屋里的人也听到了开门声,一起抬起头,迎接南嫣的到来。南嫣走进客厅,看到丹尼,还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生穿着Polo衫、休闲裤,在这个环境中稍稍显得有些正式。女生一头柔顺的栗色直发,在脖子处扎着马尾,瓦伦丁躺在她的怀里。丹尼从沙发上拿了一个蒲团放到他旁边,拉南嫣坐下。他们都坐在地上。中间的茶几上散落着丹尼在车里卷烟时用的那一套材料。他们大概每人都刚抽过几支,一个空矿泉水瓶的底部泡着不少烟头。丹尼依次介绍道:“南伊安,卢卡斯,米拉。”南嫣说:“叫我南希吧。”

米拉就是丹尼的前妻,也就是这间阁楼曾经的女主人,南嫣现在就住在她的房间里。她和丹尼同居了四年,结婚一年,两年前离婚,也是从那时起丹尼开始做民宿。卢卡斯是米拉现在的丈夫,丹尼不在布拉格的时候,卢卡斯会陪米拉过来给瓦伦丁喂食,后来渐渐地连平时也过来走动了。

起初,他们的话题都在南嫣身上。米拉问南嫣已经玩过了哪里,南嫣便按顺序数了一遍。卢卡斯说:“布拉格现在商业化太严重了,只比威尼斯好一点点。”丹尼说:“南伊安在柏林学戏剧。”米拉惊奇地问:“你是演员?”南嫣连忙说:“不是,我学理论。”米拉说:“是剧作家吗?”卢卡斯说:“应该是给报纸写评论的那种吧,是吗?”南嫣说:“也不完全是,但偶尔会写。”米拉钦佩地点点头。卢卡斯说丹尼应该带南嫣去布拉格剧院看一次木偶剧版的《唐·璜》。“你会喜欢的,说不定你还能写篇文章。”

丹尼站起来说:“大家再喝点儿什么?”米拉说:“不喝了吧,卢卡斯还要开车。”丹尼说:“冰箱里有苏打水,喝点儿苏打水吧。”米拉望向卢卡斯,看他的意思,卢卡斯问:“有柠檬吗?”“有的。”“冰块呢?”“也有的。”

丹尼走向厨房,瓦伦丁从米拉的怀里站起来,跟着丹尼去厨房。卢卡斯微笑地看着米拉,手心朝上放在膝头,米拉把手合上去,两人凑近亲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丹尼给大家端来加了冰块和柠檬片的苏打水,瓦伦丁没跟回来,留在攀爬架上玩。丹尼坐下后,问起瓦伦丁的三个宝宝。米拉说都很好,不过她和卢卡斯打算送走两只,留下一只养。“卢卡斯还想养只阿拉斯加。”

“我们看中了一套排屋,”卢卡斯说,“有三层,但不是很大。有个花园。”

米拉说:“我本来觉得公寓也是可以的,但卢卡斯说要为孩子考虑,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我想想他说的也对。”

丹尼有些愕然:“你们准备要孩子吗?”

米拉说:“对。”

卢卡斯说:“我们现在已经不用套了。”

丹尼举起双手说:“嘿!这我可以推导出来。”他们都笑起来。

米拉问卢卡斯:“我们上周去的是不是就是一家中国餐馆,吃了‘春卷’,你记得吗?”卢卡斯说:“那是越南餐馆。”

大家都安静了一会儿,喝口苏打水或站起来活动活动。米拉走到墙角,哄瓦伦丁下来,像抱一个婴儿似的让瓦伦丁趴在她的肩膀上,和她说话。

卢卡斯的双腿在茶几底下伸展着,两只手臂撑在身后,他看了一会儿米拉,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对丹尼说:“你为什么不把瓦伦丁送给米拉呢?这样她就没有理由过来了。”

丹尼脸上露出强挤出的、受到屈辱的笑。

卢卡斯捏起拳头,轻击了一下丹尼的肩头,笑道:“这是个幽默!”

米拉和卢卡斯走后,南嫣帮忙收拾茶几,做点儿小事。丹尼在厨房洗杯子。南嫣看着他的背影,有她的思考:卢卡斯的玩笑虽然粗鲁,惹人讨厌,却给她提了重要一醒——米拉的离开给丹尼的生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她空出的房间就是这一空洞最具体的形象。

“爱彼迎”是一个主客双向选择的住宿平台,客人发出住宿请求后,主人可以根据客人的信息,比如性别、信用、别人的评价,来决定是否同意。像布拉格这种世界级的旅游城市,每一个开放申请的“爱彼迎”房东每天不知道会接收到多少客人的信息,恐怕五六十都不止,然而丹尼选中了她,偏偏选中了她。一个单独出行的年轻女性。

南嫣很难不去想有多少女孩在她之前也去了特普利采,做了同样的事,看了同样的木偶剧,听了同样的笑话。米拉一定看她很贱吧?

郑南嫣没有想过,她还会和李博文见第二面。

李博文是华为派到布拉格出差的通信工程师,已经在布拉格一个月,他的女朋友在深圳做数学老师。他们是在布拉格城堡认识的,李博文麻烦南嫣帮他拍几张照片。

母语的力量有时是很具迷惑性的。郑南嫣说,学习一门语言的诀窍不是词,而是声音。语言,首先是一种声音。不同的语言的发声位置是不一样的,当你说另一门语言的时候,你的声音也会改变。如果你不改变,就会有很重的口音。像人们常说的中国式英语,就是用中文的发音方式说英语。口音,就是你仍然没有放弃你原有的声音。

所以反过来说,要想学好一门新语言,你就得放弃你原来的声音。你学得越好,你的另一套声音系统就越完善,就好像养成另外一个人格,但并不是精神病人的那种分裂的人格,而是像一层光晕,你很难察觉到它,直到某个时刻你又能说母语了,你就像抽到了一根线头,会忍不住地讲个没完。并非对面的人有多有趣——而是你太思念你原来的声音了。

他们一起游览了城堡,还一起吃了饭。南嫣问了李博文华为的5G技术还有它在欧洲的市场,李博文问她德语是在哪儿学的、还会多少门语言。

郑南嫣从通讯录里找到李博文,发信息问他去不去一家中餐馆吃饭。李博文说,这里的中餐馆都不地道,他家有厨房,可以自己做。

华为给来布拉格出差的员工租了一间长期的公寓,只要来此出差的人都住这儿,每一次住完会有保洁公司的人过来打扫。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必备的设施,比如电视、沙发、桌椅这些,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活杂物。墙上的三幅装饰画还包着塑料气泡膜。李博文说,没人用客厅。餐厅的情况也差不多,餐桌上放着电脑和插线板,像一间工作室。李博文走到厨房,打开橱柜说:“辣椒、酱油、葱姜蒜、醋,都有。”他拍拍电饭锅,告诉南嫣这是上一个同事从国内带过来的。

南嫣说:“我可以做西芹腰果炒虾仁,和肉末茄子。”

李博文说:“我昨天买了一袋蛏子,家里还有葡萄酒。三个菜,够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只谈做饭这件事。

确定完菜谱,他们到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采购食材,西芹、茄子、虾仁、现成的肉末……没有腰果,他们又到另外一家超市去买。回到家后,李博文先把饭煮上,南嫣把虾仁解冻,加盐、料酒抓匀腌制,然后准备炸腰果。李博文把水盆里的蛏子一个个拿出来在锅里竖着插好,倒入葡萄酒,放上葱花、姜丝。他们就像在中国厨房里常见的那种小夫妻,默契地配合着。

郑南嫣太喜欢热油爆香蒜末的味道了,还有那种响声。李博文放进腌好的虾仁、焯过水的西芹,翻炒至变色,在最恰当的时间,南嫣递过装腰果的盘子,他倒进去。

李博文把餐桌上的电脑移到客厅的茶几上,南嫣戴着手套捧着煮好的蛏子放到餐桌中央,她忍不住用铲子搅两下,蛏子壳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冒出腾腾的热气。然后是肉末茄子、西芹腰果炒虾仁。李博文摆上碗筷,倒好两杯葡萄酒。

他们几乎把所有菜都吃了个精光,每人桌上一个蛏子壳堆成的小山,酒也喝得见底,脸颊红扑扑的。这个时候,他们中但凡有一个果断些,事情就成了。然而他们到底是中国人。李博文问,去河边走走吗?

伏尔塔瓦河的沿岸有很多船上饭店,年轻人会借着饭店的光,坐在沿岸的水泥阶梯上谈恋爱。郑南嫣心里反驳,她才不是受害者!丹尼不是她因为生张建的气才找上的吗?在特普利采的“诱拐”中,她难道不是合作的态度?那么多的布拉格民宿,她选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房东,她会没有企图心?

如果说今晚她和李博文之间发生点儿什么——她不是没有准备,那也完全是她寻欢作乐的本性使然,与丹尼无关。唯一有关的也许是张建。但她又不会告诉他,她只会阴阳怪气地告诉丹尼,让他明白,这些天来才不是他利用了她,而是她在利用他……

李博文这边呢,先不说他在深圳有个未婚的娇妻,就说现在,一个起码可以打到八分的女孩,明显对他有想法,他要不要做柳下惠呢?

他不是不愿意,他并没有足够的冲动,但是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要是白白地送南嫣走了,她恐怕不仅不会谢他,还会怀疑他不行,而且万一将来这事败露了,谁会信他,他岂不是枉担了一个出轨的虚名……

黑暗中,李博文忽然抓住了南嫣的手。他不敢抓得很紧,好像他是强迫的,给足了南嫣空间,让她做选择。要是她把手抽走,他们就在此告别。南嫣的手轻轻一收,无疑给李博文的自尊一拳重击,正当他要松手时,南嫣的手微微展开滑了进去,与他十指交扣。他们都屏住了呼吸。然而等最初的震动过后,窘迫又开始了,他们一直这样牵着走吗?要牵到什么时候?

他们走到了莱特纳公园,李博文不知道这个公园就在丹尼公寓的附近。南嫣回民宿时常常要穿过这个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巨大的节拍器,很多人可能都看不出那是个节拍器——它是一个类似三角形铁架的东西,一根红色的指针向两边匀速地摆动,然而将这样一个原本可以放在掌心的装置放大无数倍,做成一座纪念碑,放在一个城市公园里,简直既不美观,又莫名其妙。不过李博文选中这里还是有理由的,这里林木葱茏,晚上没有人,最重要的是还没有灯。

他们在那个节拍器底下看了一会儿布拉格的夜景。他们可以看到街道上的车子在开、行人在走,甚至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然而别人都看不见他们。刚才李博文迈出了第一步,现在,该轮到南嫣表示表示了吧?但是做什么呢?解皮带是不是太过了?那就亲吻,不,还有拥抱!他们还没拥抱!南嫣立即把头贴到李博文的胸膛上,慢慢搂住他的腰,李博文愣了一下,赶紧把手抱上去。南嫣能听到李博文的心跳,而李博文好像并不愿意南嫣听到他的心跳似的,把她的肩膀推开一点儿,低头下去吻她。他把手伸进南嫣的衣服里,抓着她的腰,手指向里按压,在南嫣感觉有点儿像在挤牙膏,不过她投入更大的积极性,以表明这些按压真的起了作用。她还主动把李博文的另一只手放到前面来。然而她自己也没料到胸罩的边缘箍得那么紧,李博文的手伸不进去,只好把整只手压在南嫣的胸罩上,勉强靠指尖的部分碰着点儿乳房。但是不能就在这里吧?南嫣想,这里都是水泥地,也太脏了。好在李博文也是这么想的,还是卧室保险点儿。他们都这样想着,亲吻的狂热便渐渐冷了下来。

刚才说过,这个公园离丹尼的公寓很近,去乘电车的时候,他们生生地从公寓的大门前走过。没办法,他们都必须相信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壮举,突破道德,罔顾世俗,他们要像一列冲下悬崖的银色火车。

李博文有洗澡的习惯,然而此时他如果提出这个要求,会不会显得他过于冷静而非一头被欲望冲昏头脑的猛兽?还是选择做猛兽吧,不然接下去的事情怎么办呢?他脱掉了南嫣的上衣,南嫣自己解开了胸罩。此刻,李博文确实产生了一些真实的反应。他的目光也不再那么生硬,而变得自然了起来。南嫣吊着李博文的脖子,慢慢躺倒在床上。这并不难,不是吗?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只要按部就班地做下去就可以了。他会满意的,张建不就很满意吗?然而李博文忽然停在中途,直勾勾地瞧着她。这是恋人间惯做的小游戏,南嫣明白。她做出妩媚的姿态,勾紧李博文的脖子继续向下牵引,李博文便又顺着她俯下身来。然而到了相距三四拳的位置,李博文又停住了。这一回南嫣似乎决心非要把李博文的头拉下来不可。而李博文偏偏撑在那里,纹丝不动。起初,他们还笑着;渐渐地,两人的表情都在僵持中变得严肃、阴沉。郑南嫣越用力,李博文就越坚决,对此,李博文自己也感到震惊。他不是不需要性,但不是这样的,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样是哪样。是郑南嫣太主动了吗?不是的,他完全希望女孩子主动一点儿,他的女朋友就因为太不主动而令他好几次不大愉快。那么是哪里出现差错了呢?这时候,郑南嫣看准机会,试图依靠身体的重量将他猛地拽下来,李博文吃了一惊,就像任何被攻击的人一样,本能而野蛮地冲破南嫣的手臂,站直了起来,向后一个踉跄。

他们都有些愤怒、羞愧,不知所措。

李博文从地板上、椅子上捡起南嫣的衣服,帮她放到床上,自己背对着她先穿上裤子。

他把郑南嫣送到电车站。很难想象,当时街道上车水马龙,有乐手在不远处表演节目,游客兴致高昂地观光着,大名鼎鼎的卢浮咖啡馆就在对面,这个世界流光溢彩,根本不在意谁经历了什么。

李博文看着南嫣上了电车,南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年轻的小偷,第一次作案就被抓住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更仔细、更小心。不过她也知道,如果此时她跳下车,落两行眼泪,李博文一定会立即把她带回家。然而她到底失败了一次,这是没法改变的。

南嫣因此低沉了两天,在屋里洗洗衣服、看看电视,一声不吭,九点左右就回房了。丹尼猜不出缘故,最后想到女性的生理期,进厕所的时候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垃圾桶,但这样的举动未免太惊人,丹尼立即洗了手匆匆走出去。中国方面,张建和罗森伯格一行结束研讨会的部分,已经转到了北京旅游。不巧这天北京下雨,按行程是去颐和园,其他人都去了,罗森伯格因嫌雨大留在了酒店里。他本来想还有张建陪他,等雨小些,他们还可以在酒店的花园里走走,没想到转头张建就向他请假,说朋友知道他在北京,想找他吃饭,罗森伯格也不好拒绝,只能放他走。罗森伯格事事被伺候惯了,忽然只身一人,一会儿空调打不开,一会儿网络又连接不上,打电话给张建,他也不回来解决。第二天张建陪他吃早饭的时候,罗森伯格说:“你在中国可没别的朋友了吧?”南嫣听得咯咯笑起来。丹尼在客厅听到说笑声,盯着南嫣的房门,“爱彼迎”的本质说到底还是酒店,一场交易,他没权过问她的情绪,况且房费早已预付了,她爱哭哭爱笑笑,退房之后,天涯海角,谁又认识谁……丹尼一合电脑,也气鼓鼓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三天,南嫣振作了一点儿,出门去卡夫卡的墓地兜了一圈,遇到一对来自中国的母女游客。女儿刚上大学,很喜欢卡夫卡,非要拉着她妈妈过来。她们于是攀谈起来,妈妈让女儿加上南嫣的微信,多向姐姐学习。之后,她们一起去了卡夫卡博物馆。卡夫卡是德语作家,南嫣免不了在母女俩面前小小地卖弄了一下。她的虚荣心得到有益的满足,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她一路走回寓所,不想撞见丹尼正在等电梯。丹尼立即捕捉到了她脸上骤然的变化,感到不解又受伤。

丹尼公寓的这个迷你电梯,不是那种现代的自动收缩门,而是一扇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门安在墙上,每一层都有,和电梯是分离的。电梯里有一盏灯,停在哪层,就从门玻璃里透出哪层的光。非常原始。

只听电梯里哐当一响。他们就像是听到跑步的发令枪似的,丹尼仓促又生气地说:“你坐电梯吧,我走楼梯。”南嫣忙退一步说:“我走楼梯,你坐电梯吧。”又说,“楼上见。”便转身抓着扶手,走上楼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电梯运行的声音。她随后走到阁楼,丹尼帮她留了门。南嫣关好门后深吸一口气,低头穿过客厅,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丹尼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忍不住怒火中烧,站起来说:“郑南嫣,这不是酒店。”南嫣惊异地看向他,好像听到的是中文而不是英文。

“这里你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生活、我的隐私,从我让你走进这个房子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毫无保留地和你分享。我从前并不把钥匙给别人,但因为我相信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你明明自私任性又自以为是。南嫣,我想交一个朋友,我有钱,我犯不着为这点儿房费接待一位外国公主,你明白吗?你被惯坏了。”

“我没有——”

“你不用否认。我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曾经是和你一样的人,我知道你从小是怎么长大的,我也曾经认为全世界都应该像我妈、我外婆那样围着我转,但不是这样的。现在也得有人给你上一课。你要学会尊重别人。”

南嫣气得满脸通红,一个陌生人居然敢这样说她。神经病!

她打开包找到钥匙,一巴掌拍到餐桌上。“不用你相信我。”

南嫣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双手折在背后抓着门把手,盛怒之下,又感到莫大的委屈。但她咬紧了牙关,不至于没骨气地哭出来。

这时,耳根底下恍惚响起轻微的叩门声,南嫣以为自己幻听了,等到响起第二次,南嫣才站直了身体,不知道如何对付。

叩门声终于没有第三次响起,门外是长久的寂静,南嫣咬着牙恨了一会儿。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她开门出去洗漱,惊讶地看见丹尼在门口,靠着墙。丹尼看她出来,略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南嫣赌气退回房间,丹尼立即起身跟过来,手掌放在门上,怕她关门。他看到地上南嫣的行李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假装没看到,站在门口轻松地笑道:“想出去喝一杯吗?”南嫣说:“别惯坏我。”丹尼嗤地一笑,有了勇气走进来,站在南嫣身边两脚并拢瞧着她。南嫣走开说:“你别围着我转。”丹尼抿嘴忍住笑,绅士地探头说:“走吧,殿下。”

 

丹尼叫了一辆优步,他们在公寓楼下的路口等车。国外的网约车似乎不大讲究时间,等了很久也没来,他们干脆坐到马路牙子上慢慢等。丹尼套近乎地说:“你说现在你没有钥匙,我如果把你丢在什么地方,怎么办?”南嫣冷淡地说:“那你也太浪费了。”丹尼问:“那我该怎么做?”南嫣说:“最起码要个奸杀吧,不然也太侮辱我了。”丹尼哼了一声说:“那我太亏了。除非,你能向我保证这会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次,要棒到我余下的人生都不想再做第二次,毕竟,这一次很可能就是我的最后一次了。”南嫣说:“那你就不会想杀我了。”“我会想娶你。”他们同时放声笑了出来,正式握手言和。

一会儿之后,优步到了,他们上车到城郊的俱乐部。这家俱乐部分地上两层和地下两层,特色是用废弃的金属零件组装成的工业艺术品,比如由弯曲的钥匙拼接而成的瓶子,由链条、螺母、铁管做成的摩托车。他们从最底层开始参观,摇滚乐队在舞台上演奏,年轻人在舞池里摇摆,绿光闪烁,烟雾缭绕。丹尼和南嫣拿着酒杯在舞池的边缘站着。

他们一边参观那些机械工艺品,一边往楼上走。楼道很窄,他们靠着墙,让另一些人先过。一个男生把手伸到前面女生的屁股上一捏,立即收手,女生转过头,质问是谁,后面那群人嘻嘻哈哈地推着拥着下楼。南嫣很厌恶。丹尼说:“布拉格不只有卡夫卡,还有很多爱摸女人屁股的混蛋。”南嫣说:“布拉格的混蛋还挺保守。”丹尼说:“我恰好是不保守的那个。”“你有什么不同?”“我还爱女人的思想。”南嫣说:“别这么极端。”

俱乐部的地上部分更像咖啡厅,木质的长桌,暖黄色的灯光,朋友之间愉快的聊天。他们找了个靠墙的空桌坐下,坐在同一边,墙上挂着汽车的轮毂。酒杯见底后,丹尼倒来两杯水。南嫣没喝,伸出食指在水里蘸湿,在他们之间的木桌上写字。丹尼的眼睛紧紧跟着南嫣的指尖起落,却越看越糊涂,只看出她最后点了四个点。

丹尼问:“这是什么?”

南嫣说:“嫣。”

“南嫣的嫣?”

“嗯。”

南嫣一笔一画地教丹尼写“嫣”字,丹尼不是竖写出了头就是横没连上,加上水滴本来就不好控制,一摊摊的水渍根本不像个字,教得南嫣哈哈大笑。丹尼说:“你别笑。”南嫣一手抹掉桌面上的水,拉丹尼起来说:“我们下去跳舞。”

他们中途跑回楼上喝了一杯咖啡,之后混到凌晨两点才离开。

他们依旧打优步回公寓。走到大门前,丹尼的手放在门上,却没有用力,看向南嫣说:“你想回去吗?”凌晨的路灯在他脸上照出一种青黄色,他的嘴唇是紫的。南嫣摇了摇头。丹尼说:“你愿不愿意兜个风?”南嫣点点头。临到上车的时候,南嫣忽然说,车子能让她开吗?

南嫣大一的时候就拿到了驾照,所以驾驶不是问题。只是驾照不是欧洲的,她现在算是无证驾驶。南嫣沿着伏尔塔瓦河的滨江大道一直往南开,街面上空无一人。所有事物都维持着它最静穆的状态,如同一双双闭上的眼睛。只有丹尼深深地注视着她。

“你看过《塞尔玛和路易斯》吗?”丹尼问。

“没有。”

“不可能,你一定看过。”

“什么故事?”

“两个女人,一个叫塞尔玛一个叫路易斯,因为意外杀人,开车一路逃亡一路旅行。”

“噢!”南嫣反应过来了,这个电影在中国通常翻译成《末路狂花》。她哼地一笑说:“那我们俩也该是《邦妮和克莱德》呀。”一对亡命天涯的雌雄大盗。

丹尼哈哈笑说:“我们是《南嫣和丹尼》!”

“这恐怕没人看。”

“为什么?”

“我们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抢劫,所有电影都需要一些动作场面不是吗?”

风在他们四周呼呼作响。

所有逃亡都会有终点。不论是《塞尔玛和路易斯》,还是《邦妮和克莱德》,他们的结局都是在乱枪扫射中丧生。她有这个胆量吗?

南嫣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靠边停了车。丹尼问:“为什么是这里?”南嫣说:“你知道这里吗?”丹尼望望四周摇摇头。南嫣说:“如果你可以把我带去特普利采,我是不是也可以带你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这里?”“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疏于特征,就像一张天空的照片,你很难指出它具体是哪块天空。他们并排靠着栏杆,南嫣面朝着伏尔塔瓦河,丹尼面朝着马路。

丹尼说这让他想起有一次从柏林去华沙的路上,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他停在路边抽烟,一个戴着假发、穿裙子的男人走过来问,能不能亲吻他。

有些人就是对人生的戏剧性有一种偏执的渴望,即使它意味着最高级的危险,他们也总要试一试。他们喜欢在语言上、行动上,把别人逼到死角,然后看别人如何绝处逢生。毫无疑问,丹尼就是“这些人”。从丹尼在柏林的高速公路上让她抓方向盘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较量。

丹尼说:“轮到你了,你也要说一件不会告诉别人的事。”

南嫣说:“你想知道什么?”

丹尼说:“任何事。”

南嫣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有男朋友。”

丹尼平静地说:“就是常常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

大约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们回到车里,将椅子放平,躺下,望着天窗。窗外是黑的,窗内也是黑的,他们就像这个无尽的黑色宇宙里的两个原子——化学反应中不可再分的最小微粒。或许他们都在等待一些触摸,可以是手指对肌肤轻柔的挑逗,也可以是一只手坚定地抓住另一只手。可以是纯粹的爱,也可以是猛烈的性。

在若即若离的幻想中,南嫣睡着了。等再睁眼时,她看到丹尼一只脚跨出了车外。她问他去哪儿,丹尼说他想站一会儿。南嫣坐起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西服。“我睡了多久?”“不久,你再继续睡会儿,待会儿还要你开车。”

他们站在车前,望着浅橘色的晨曦。南嫣记得他们只聊了一些很无关紧要的东西,她说她最不喜欢吃芝士,芝士的味道就像墙上的石灰粉。丹尼说她这么说在欧洲是要受火刑的,如果墙真的是芝士的味道,他愿意变成一只壁虎……

 

郑南嫣没有申请到奖学金。张建说:“没关系,还有机会。”为了照顾她的感情,张建这一次没有贸然地提“配偶”的事。至少当时南嫣是这么以为的。他们一起去了他们最喜欢的泰国餐馆,吃了最喜欢的咖喱蟹,他们手牵着手在街头散步,去书店,去邮局,去超市买土豆、西红柿、洋葱、牛肉,还有冷冻的鱼丸、水饺,晚上,他们做爱。做完之后,南嫣会下床,上厕所、洗澡。

他们会在今年的春节前后结婚。婚礼不着急,等张建拿到博士文凭之后再办。将来他们会回国工作,张建会进高校,她呢,可以做职业翻译。双方家长帮忙一起出个首付,再买一辆中高档的车,他们只用每月还还贷款,日子应该很舒服了。至于孩子——最好是张建读博的时候,她就能把第一个孩子生掉。

张建翻到一边,克制地喘着气。南嫣看着天花板,就好像看到人生的拼图正一片片回到它本来的位置。熟悉又清晰。可以了。南嫣坐起来,从纸盒里抽出湿纸巾,问道:“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张建保持原状躺了一会儿,慢慢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

他说:“小嫣,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负责接待罗森伯格和张建的研究生。她的专业是中国哲学史,但对德国哲学非常感兴趣。第一天,把罗森伯格和张建从机场接到学校宾馆的晚上,她就和张建进行了彻夜的长谈。她让张建用德语念《纯粹理性批判》给她听。头两天他们还穿着衣服,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就什么也没穿了。

张建说,他们有共同语言。肢体语言吗?

虽然这份不屑和愤怒是无耻的,但郑南嫣确确实实感到了心痛。张建拥有一张令人喜爱的脸,加上他的前途,没有可能不是一个令人喜爱的人。她可以哀求、哭泣、爆发,她可以现在就去上吊,或者打开窗子跳楼,威胁他,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她爱他,她可以原谅一切,她可以研究东亚政治,或者黑格尔。她相信经过理性的分析、冷静的思考,张建会明白她才是最优的。就像她说服自己时那样。她不能什么都没有。舞台已经搭建好了,然而南嫣却出奇地安静。

她忽然说:“你爱她吗?”

张建以为她精神错乱了:“小嫣,你别这样。”

郑南嫣低头自嘲地一笑。她决定回国。她想找一份工作再说,或许她将来还会回柏林,但她现在决定先回国,她有点儿想念她的爸爸妈妈了。张建到同学家借住了两周,南嫣在家里办了几场派对,和汉娜、朱利安还有别的在柏林的朋友告别。这些仪式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开始重新呼吸、行走、观察。

还有阅读。她从书柜里找出她的书,坐在书堆和纸板箱中间,贪婪地阅读。

她拒绝了张建送她去机场的好意,她已经准备好自己坐大巴过去。最后将钥匙、门禁卡交割清楚之后,他们礼节性地也可能是真心实意地拥抱了一下。张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十一假期,那个女孩要来柏林。

至于南嫣和丹尼……

 

天亮之后,丹尼驾车开回公寓。公寓附近没有停车位,他们停到了大街上,下车走回去。不知从谁先开始的,他们越走越快,看谁能抢到电梯。快到公寓大门的时候,南嫣耍赖跑了起来,她跑进门里,回身把大门一关。不过,电梯停在四楼,南嫣也要等。南嫣一边使劲地按电梯按钮,一边伸着头看丹尼进来没有。只听哐当一响,电梯到了。南嫣打开门,立即跨进去,转身的一刹那,丹尼也挤了进来。他们大笑着互相拍打着推搡着,丹尼拼命按楼层的按键,南嫣则叫喊:“不行!我先进来的!”丹尼一手捂住南嫣的嘴,一手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嘴前,提醒南嫣大楼里的人还没醒。他们这才发现,在这狭小的牢笼中,他们贴得那么近。这时电梯忽然噔的一声启动,他们都感到物理和精神上的震动。丹尼放下手,摸到背后按顺序一个个按下全部的按键。他们接吻,从紧张到缠绵。每到一层,电梯都会停一下然后继续上行,他们的吻也更加深入。大楼这么静,整个布拉格这么静,地球在茫茫宇宙中这么静,仿佛只有这架电梯抵达每一层时发出的震动声。砰!——砰!——砰!——就像一颗心脏!无论如何,他们曾疯狂地相爱。

①德语: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②德语:我是……
[责任编辑  刘  汀]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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