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好调查记者，也尊重那些愿喝那油的人
他们的认知，对得起他们吃进去的东西。
各位好，昨天写了一篇《我只好奇：拉油师傅，知不知道自己在“易粪而食”》，聊了聊引发热议的油罐车，写文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按照当下舆论场的一贯德性，这事儿有可能“倒卷帘”，很多大V，乃至普通受众，不去也不敢去追问中储粮们已经认账的事件本身，反而会去质问调查此事的新京报和写报道记者本人。
然后我发现……
鲁迅的《狂人日记》咋说得来着？
哦，
我怕得有理。
1
看了看网上目前攻击新京报和那位调查记者的言论，我发现目前主要分四派：
一曰草根朴素派，他们思路是比较质朴的，就觉得“食用油和煤油混装？这事儿没啥啊！这多年不都这么喝过来了吗？”这正应了六神磊磊老师化用的那句名言“这油我从小喝到大”，都觉得没啥啊，几十年了媒体一直没报道，如今突然报道，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有没有帝国主义的暗中指使操弄？建议严查。
而舆论场就是这样，既然有受众有这个诉求，就一定有人要凭此赚一波流量。
于是我们看到一些大V连夜撰写了讨伐新京报和那位记者的檄文。
人家的理论是，报道提及的中储粮是国家粮食储备的主要管理单位，别人不提，光报这样的国字头单位，你是何居心？建议严查！
哦，别误会，人家建议严查的可不是油料混装这事儿，而是呼吁查查记者为什么要写这个报道，人家吁请“网络主管部门会同意识形态主管部门参与到此事调查当中”，严查是不是有人在混淆视听、操纵舆论、以达成配合境外势力攻击国家的目的……
咋说呢，我记得这个报道刚出的时候，看到有网友评论说：“让子弹飞一会儿，一切责任一定全在美方！”
我相信他当初这么说，是为了开玩笑，孰料这玩笑开着开着就当真了。
本来想就此给这些大V起名叫个“魔幻现实派”，但想了想、过于侮辱加西亚·马尔克斯了，所以还是叫“这背后一定有阴谋派”吧。
当然，在质疑记者的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冲能打能联想能召唤，还有些批评甚至看似还挺理中客的。
比如有人说，哎呀，你这个调查报道是反映现实，但是不具有建设性！你要是真的出于为国家好的善意写这报道，就要多提建设性意见。
那我们就叫他们“建设性意见派”好了。
从这个派里面又引发出一个分支，他们反口怒斥记者不懂人情，甚至没有人性，他们的理由是拉车司机一个月就挣那七八千块钱，洗一次车好几百，扣去其他费用，你逼人家洗车，是想让他们喝西北风吗？
所以这一派得出一个更加魔幻的结论：新京报这则报道非但不是关心民生，反而是不见民生、不通人情，要把辛苦的拉车师傅一分钱不挣、往绝路上逼……
这帮人，既然他们反嘴怒骂记者“没人性”，就叫“没人性派”好了。
2
想当年张无忌光明顶力战八大派，咱也不会什么乾坤大挪移，但所幸还没忘记一点基本的常识。那我就讲一点常识就好了，看看能不能止住这帮群魔乱舞。
首先，对于已经上纲上线到要求“三堂会审调查记者”的“有阴谋派”。我想告诉他们的常识是：质疑新闻报道，你只能质疑新闻报道的事实，而不能质疑报道记者写这篇新闻报道的动机。
因为事实是可以证伪的，但动机则不能。如果我们放任一个社会对所有说出真相的人质疑其动机。那么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说出国王没穿衣服的这个事实的小男孩，是不是也可以抓起来？追问他是不是收了外国国王的黑钱来抹黑他的伟大祖国？是否应该被抓起来绞死？
如果你非要让故事这么发展，那这个故事就太黑暗了，不仅小孩子，成年人也能被吓哭。
因为允许质疑动机这个口子一开，所有人都是可以被质疑动机的。就算你没收外国国王的黑钱或指使，我也可以说你“内心就是向外国”，就是“歪屁股”么！而那些今天指责他人“歪屁股”的人，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的明天的屁股就不歪了呢。
咱就不说那些房子比屁股更诚实、把生活和工作区分得特别清晰的大V们了。
就请跟着他们起哄的受众自己想一想，如果你今天往报道此事的记者身上丢了石头。明天，当你自身利益再有什么受损的时候，你想喊“停停”，还有人帮你说话吗？你从属的那个舆论群体，会有人同情你吗？
毕竟掺了煤油的食用油你都觉得喝了没啥啊！这一次你怎么就不能忍忍？
下一次你喊疼，那你是不是也是歪屁股？
建议有关部门严查。
然后，是那些貌似理中客地说“提意见你要提建设性意见”的人。
我觉得吧，对调查记者这个行当，客观真实地向受众和有关部门告知社会目前存在的问题，这已经是尽到了调查记者的本分了。
至于这个意见能否有“建设性”？这个事儿不取决于调查记者自己，而取决于我们社会、相关部门能不能重视、并最终解决这个问题。
报道社会问题是记者们的天职，但解决不是，他们又不是相关专业的专家，你太难为他们了。
如果能解决，再刁钻的报道也有建设性，如果讳疾忌医，再平常的陈述也是说了白说。
但凡受过义务教育，小时候你总学过《扁鹊见蔡桓公》这篇课文吧？
扁鹊前几次见蔡桓公，“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这类警告，说的都只是事实，没给解决方案。直到最后一次才说了“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这个系统性治疗方案。
那按照“建设性意见派”的观点，扁鹊你前几次见蔡桓公，也没说什么具体治疗方案啊！你这个报道没有建设性，不能怪病人不听！
而交给“有阴谋”派去讨论，扁鹊的问题性质就更严重了：这人明知道汤熨、针石、火齐可以治病，他怎么不早说？蔡桓公不听？那他应该反复吁请、以头抢地、破首泣血的强调！故意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他莫不是收了境外势力的黑钱，来行刺桓公的？
建议有司抓起来严加审讯！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啊！
好在可能扁鹊知道蔡国确实有这种小人，没等他们把大字报写出来就“已逃秦矣”了——也不知道扁鹊有没有事先在秦国买个“小房子”。
当然这样一来，攻击他的人更有口实了：你看看，早说扁鹊歪屁股跟外国势力相勾结，现在查实了，就是秦国啊！果然此次事故一切责任全在秦国！
3
扯远了，拉回来，我想说的是，“有阴谋”派和“建设性意见”派，他们试图混淆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常识，那就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无权要求事实的报道者动机纯正、出于善意，这件事是不可证明也不可证伪的。拿不可证明也不能证伪的事情去苛责甚至攻击个体，这已经属于恶意陷害了。
再说说那些指责记者“逼迫”拉车师傅的人，我们宽容点说，前两种人肯定是坏，但这种人有一定概率只是蠢。他们完全没有搞清楚“逼迫”拉车师傅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洗车就不赚钱”这个理由可以成立，那我请问，早餐给我炸油条的阿姨也可以说她不挣钱，必须用地沟油给我炸才有点利润。而如果假设她居然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了让油条涨价来给我换一锅干净油。那么请问，促使她居然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良心发现了吗？
当然不是的，是媒体的监督和法律的监管，是她知道食品安全部门会抽查她的炸油锅，万一被查违规，罚款她承受不起。是她知道她的同行也同样接受这样监管，所以哪怕干净油的价格上涨，她也可以放心大胆地选择涨价，而不用担心会有同行使用地沟油才能维持的廉价策略，把她挤出这个市场。
那么我们反过来再去想，如果拉油的师傅发现他们洗了车就不赚钱，想赚钱就不能洗车，因为市场上存在大量不洗车也放心拉食用油的同行，依靠廉价策略把愿意这样做的人挤出这个市场。那请问逼迫他们必须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是报道的不足，是监管的不力。
所以这篇报道从这个角度讲一点毛病都没有，唯有报道才能撬动监管，唯有监管设下新的红线之后，才能结束业内的这种恶性内卷。就像罗翔老师所说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进行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本来工业用油与食用油混装这个事儿，就无限接近“痰盂盛饭”了，问题压根不是洗几遍的事情，而是我们要立法去规定食用油的专车运送，用饭碗去盛饭。
否则你指望企业或司机自己良心发现，进行自我改革，这永远不可能，因为在没有相关法律保障的情况下，这么做是砸他们自己的饭碗。
搞清楚，如果司机是“被逼无奈”，那逼他们的也不是记者。
4
最后，你应该发现了，我能驳斥上述三派人，却唯独没什么办法说服“草根朴素派”们，因为他们是我们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他们所受的教育和教育形成的思维定式，就是让他们本能去这样思考问题的——
有人提醒他们“你喝了几十年的油，有可能是脏的！”他们第一反应不是去追问这油到底脏不脏。而是跳出个体生命，先站在“大局观”的角度去质问：“既然我们都喝了几十年了，你为什么要现在报道？你是何居心？”
我不得不说，这种大多数的普遍存在，才是后三种奇论出现的根基，更毋宁说——它本身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这油，为什么能存在几十年？为什么你能从小喝到大？
斯人也而有斯油也，斯油也以养斯人也。
所以我不像罗翔老师那么乐观，我不呼吁更不指望仅靠这一篇报道，就真能彻底解决相关问题。
我只呼吁一件事，就是大家能不能就此放过写这篇报道的那位调查记者，别再写大字报批判甚至呼吁三堂会审他了？
我是个干过记者的人，虽然没真正入行过调查记者，但我耳闻目睹，知道这一行太辛苦了，风餐露宿、突破重重阻碍、忍受种种威胁、殚精竭虑于事实与字词，不让利益相关方抓住把柄打得你身败名裂，好不容易写出一篇干货满满的调查文章，稿子在不知哪个环节说毙掉就给你毙掉。
而这样辛苦、危险的地写出一篇调查报道，即便能发表，能挣多少钱呢？报业环境下行的当下，很少、很少、很少。
所以从我毕业到离开那些年，目睹了无数老调查记者都转行了，坚持留下来、以我所没有的勇气和毅力继续留下来、写下去的人，他们图什么？
我问你，他们的图什么？！
他们真的只是想用自己的笔，用自己冒着风险查出来的事实、用自己的余生去让我们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让我们的孩子去吃上更干净的食品、受更好的教育、生活在一个更安全、更有常识的社会里。
如果对这样为理想而燃烧自己的人，你不愿意赞同、钦佩也就罢了、还要去侮辱他、去构陷他。
那我觉得这样的舆论场太让人寒心了，这样的受众的确不配拥有调查记者这个行当。
所以，我建议，对这件事，大家就这么散了吧，我们静候官方的调查结果就好。
其实，就算没结果也没关系，就像“草根朴素派”们说的，都喝了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口吗？
我只想呼吁这件事哪说哪了，请那些攻击和构陷者们放过报道此事的媒体，尤其是记者个人。
至于那些人，他们愿喝什么油让他们喝去好了。
他们的认知，对得起他们吃进去的东西。
我们尊重，并且祝福。
全文完
本文4500字，实在忍不住，还是写了本文，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做新号更不易，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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