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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平 2018-05-30
过午不食(节选)

文/骆平


《人民文学》2018年3期


小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大多是可以食用的植物。像是薄荷、鱼腥草、芦荟一类的,还有小葱跟蒜苗,都是很好养活的,有一些,在当季的时候还会开出细小而清洁的花朵。亦花亦草。

从躺椅看过去,花草外净是小区的绿植,宽大繁密的树叶以及对面的公寓一齐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院里的地面有一种不见阳光的深而暗的濡湿。梁葵习惯了高层住宅辽阔的视野以及无穷无尽的风,她不喜欢婆婆这里的阴暗和潮润。

梁葵蹙起眉头,努力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婆婆这把躺椅有些年头了,挺结实的材质,但是没有任何铺垫,冷硬的木质硌得她的后背生疼生疼的。她不断地变换姿势,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盹着了。

她梦见了母亲。已经去世八年的母亲,像生前那样,徐徐剥着一簸箕青豆,从容不迫地对她说,葵,妈不欠你的,你可知道,你所有的好日子是怎么修来的?那是我在菩萨跟前,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替你求来的。

醒来以后,她感到怔忪,还有无以复加的疲倦。这是九月初的午后,夏季的浓烈与稠密刚刚过去,天光变薄了,有了一层淡淡的凉意,那凉意像深井中的水流一样蜿蜒淌过她的筋骨。她试图回忆梦境中的母亲。她记得母亲瘫痪在床的那段岁月,的确时常念叨着类似的话语,虽然虚弱但语气绝对不容置疑,仿佛是在陈述一桩事件的真相。

当时她只觉得荒谬。她以怜悯与不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迷信无知的母亲,想象藏在那个花白衰老的头颅里的知识是多么稀少和蒙昧。

事隔经年,她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母亲是故意的。出于求生的本能,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母亲在人生的悬崖绝壁面前生出了某种奇异的狡狯。母亲未必相信自己说的话。在生命的尽头,那不过是一点卑微的筹码,是一种极致的哀求,更是一只在绝望中拼命朝她伸出来的手臂——母亲渴望被她牢牢抓住,以她的健康与力量,去对抗死亡的万丈深渊。

通往小院的纱门被打开了,婆婆手里拿着浇花的水壶,那水壶其实是大号矿泉水瓶改装的。婆婆的身形本来就瘦小,这些年脊背越发的佝偻,那只瓶子看起来就像是庞然大物。

坐月子的人饿得快,这会儿该打尖了吧?婆婆没有看她,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婆婆这是在变相地提醒她,该回自己的家了,该给儿媳妇做饭去。现在,梁葵家中有了媳妇,她有婆婆,但她自己也是人家的婆婆了。

我梦见我妈了。梁葵轻声道。

亲家母这是手头紧了,给你送个信儿。婆婆浇着水,镇定地说。眼见得天就要冷下去了,该添置过冬的家伙,是得花一笔钱了。婆婆说。

梁葵没有吱声。

赶明儿,我买些纸钱,替你烧给亲家母,也给你爹捎一份去。婆婆继续说着。婆婆口中的爹,是指公公。梁葵没有见过公公,就连老公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老公是遗腹子。婆婆没有再婚。老太太的人生又长又悲。

天上的人,也照季节过着,地上的人做些什么,他们也做些什么,地上的人添衣加被了,他们也不能落下,也是哪哪都要花钱的。以后,多惦记着点儿。婆婆云淡风轻的语气,让梁葵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她描述的那个世界是真实可信的,一举手就能够触摸得到,一抬腿就能够跨越过去。

 

这是生活的另外一种智慧。回去的路上,梁葵漫无边际地想着。人到老了,死的暗影慢慢簇拥过来,谁都会变得胆怯,甚至畏畏缩缩,总得用点儿什么抵挡住那份浸入骨髓的恐惧。

于是,索性虚构与编撰一个遥远的所在,跟现世相似,但比眼前的规则与方式更为理想,更加趋近于世外桃源。关于终极之地的设想,就像一堆安眠药,将惶恐的情绪催眠、麻痹,这样,无论是病痛难忍,还是忧伤彷徨,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彼时,也许还会生出隐约的向往。毕竟,离别只是暂时的,万事、万物终将会有美满、极乐的团聚。

年轻的时候,梁葵对唯物主义之外的说辞嗤之以鼻,而今她倒是时常从民俗学的角度去思索里头潜藏着的某些类似心灵鸡汤的东西。对于心理学和宗教学的关注,大约专属于她这种中年女性群体。

婆婆的屋子与梁葵的家不过隔着几幢楼,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完了。梁葵还不想上楼,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可能是打盹那会儿受了凉,她觉得头晕。她抬起头,望向二十一层楼上自家的阳台。晾衣竿上,依稀挂着几件小婴儿的衣裳,在稀薄的阳光与微淡的风里晃悠着。

那些巴掌大的小衣裳,都是媳妇网购的。梁葵也买了一些,是慎重得近乎奢侈地从商场里挑回来的,价格昂贵到不可思议。但是,媳妇并没有给小囡穿上。原因是什么,梁葵没有询问。买了就好,尽尽心意。她是这样想的。她已经学会了不去刨根究底。

起初,媳妇打算去国外生产,后来,又准备到月子中心。不过,都无疾而终。末了,到底还是待在家里,雇了月嫂照看小囡,做饭则由梁葵负责。最终的决定,是儿子跟梁葵谈的,媳妇没有露面。儿子怎么说,梁葵就怎么应着,心里却渐渐地紧张起来,像即将进考场的学生。

梁葵特地从网上下载了月子食谱,产后第一周,不宜大补,乳腺未通,荤腥多了,容易堵塞。媳妇是九○后,梁葵尽量照着科学的方式伺候月子,空调开到二十六摄氏度,一早一晚掐着点开窗通风。媳妇若是要沐浴,她肯定不拦着,暗地里备下了大功率的电吹风,吹干头发便不会有月子病一说。

不过,媳妇铁了心要坐一个最古板最循规蹈矩的月子。不洗澡不洗头,连牙都不刷。长衣长裤,戴着帽子。小囡吃奶的时候由月嫂递到怀中,绝不弯腰。媳妇的观念如此传统,梁葵的新潮就算闯下祸了。

“你瞧瞧这天天都吃些啥玩意儿!当我是兔子还是羔羊?食草动物啊?油星儿那么少,小囡哪里来的母乳?我看你妈就是成心的,她肯定嫌弃小囡是女孩子!”当她听见媳妇在房间里冲儿子嚷嚷,完全手足无措。她手里正端着餐盘,里头是一小碗红豆薏米粥,一小盘蔬菜沙拉。

媳妇的调门就没打算要回避她,反倒是她讪讪地躲进了厨房。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小囡早产,媳妇依然坚持剖腹产。她静待媳妇与媳妇的母亲拿捏出最终的意见,自己默默地在一旁照应着媳妇的点滴。她是朝着民主宽容的婆婆形象奋力前行,岂知她的无为、退让竟成了媳妇眼里的第一宗罪。

“我到死都忘不了你妈那眼神,冷漠、事不关己,就跟陌生人似的,一声不吭,不说剖,也不说不剖,好像我和小囡的死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小囡出生后,儿子才从出差地赶至医院,媳妇朝着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控诉。梁葵着实给惊着了。

原来,在媳妇眼里,她就是心如蛇蝎的老巫婆。原来,婆婆这身份就是原罪,说什么都是错,沉默也是错,大包大揽是错,谨言慎行更是错。

 

梁葵再次蜷缩在婆婆的躺椅里,这一回,她带来了一只抱枕。豹纹的,填充物是茶叶。很适合中老年人。为媳妇做好月子餐之后,梁葵不太愿意留在家里,但是,她无处可去。

她已经过了独自坐在茶馆和咖啡厅里思考人生的年龄,那种矫情让她生厌。一个人迎着风、迎着熙攘的人群满脸惆怅地走在街头,那样的文艺范儿,也跟她脆弱敏感的膝盖不搭。反而在她一直厌烦着的、充满灰暗老迈气息的婆婆的房中,她才能够稍稍安下心来。

婆婆曾经话很密,上了岁数,絮叨劲渐渐没了,也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问什么。老太太在一座小小的佛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婆婆的心事大约都交付给菩萨了吧。

梁葵又饿又乏力,午饭后没一会儿她就觉得饥肠辘辘。她在婆婆的厨房里翻找着,婆婆的房屋里像住着一个清教徒,什么零食都没有。梁葵一无所获。她好不容易找出几颗干瘪的红枣,抓了两把大米,熬了一小锅红枣稀饭。

梁葵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婆婆闻声递过来一小碟腌菜。梁葵看了一眼,蜿蜒黯淡的腌青菜突然让她恶心起来。她推开稀粥,坐着发呆。

要不,我去给你买一袋速冻饺子?饺子还是汤圆?婆婆拿起出门用的手袋,梁葵知道,那个被自己淘汰下来的旧手袋里有婆婆亲手缝制的布钱包,钱包很小,里头的钞票按照面值分成一卷一卷的,裹得紧紧匝匝。婆婆的一切,梁葵都了如指掌。毕竟,这个老太太成为她的婆婆,已经二十几年了。

很早以前,婆婆就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早餐和午餐也都很简素,正午之后只喝白水。在梁葵看来,她对于饮食的节制差不多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没有任何人、任何美食、任何意外能够让她破戒。

不过,婆婆乐此不疲地为儿孙们烹饪,在她与梁葵同住的那些年里,厨房里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她不断琢磨着新的菜式,殷勤地奉送到儿子媳妇和孙子跟前,欢喜地看着他们大吃特吃。

多年前,梁葵产后曾经体重失控,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节食,可是婆婆置若罔闻。梁葵下班进屋,婆婆第一时刻送上好吃的小食。梁葵一边使劲嚼着那些甜腻腻油浸浸的玩意儿,一边在心底里恶狠狠地诅咒着婆婆。

梁葵认定了婆婆是有意为之,这老太太居心叵测,要把媳妇喂得膀大腰圆一副蠢相,唯其如此,才能保持住她自个儿在儿子心目中孱弱无助的形象。楚楚可怜的母亲在儿子的心目中是占点地位的。那时梁葵年轻气盛,偏不让老太太的阴谋得逞,饕餮完,她立马去操场跑上十来圈,她在老太太面前得意扬扬地炫着她的马甲线,她知道老太太满是粗茧的脚底已经不能承受大剂量的运动。

这一局,她判断自己是赢了。嫁给寡妇的独子,本来就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随时随处都是虚虚实实明枪暗箭的较量与争夺。通常,梁葵都是胜出者。起码,气势上是如此。

只是,最近这两年,梁葵的饮食习性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到了某个阶段,身体的器官已经不能承受放纵与贪婪,尤其午后至夜晚,多食的后果便是不适。梁葵渐渐收敛了从前的任性,先是不再贪图重口味,接着便是晚餐的极简化,再到索性放弃晚餐。她竟然像婆婆那样过午不食了。

这却不妨碍她充分展示自己的厨艺,她会备下花样繁多的晚餐,乐此不疲地学做烤肉串、钵钵鸡一类色重味辣的菜肴。儿子媳妇吃得很欢,梁葵不动筷子,含笑注视着他们,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喂养者。奇怪的是,她没有丝毫馋涎欲滴的感觉,她的味蕾自动屏蔽掉了。

媳妇与肚子里的小囡被她喂养得很棒,某个夜晚,媳妇从体重秤上下来,幽幽地来了一句,妈,您的自律意识可真强。九曲十八弯的意味让梁葵倏然一惊,想起当初对婆婆的臆断。

梁葵依旧过午不食,直到最近。她的体内生出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坑,需要不断填塞进去很多很多的食物,很多很多的安全感,很多很多的爱。安全感与爱太过珍稀,食物却是易得的。她便拼了命似的吃,从早到晚。

婆婆开始换鞋,一边等待梁葵在饺子与汤圆之间做出选择。眼见得梁葵久久不作声,老太太拉开门,望着她,征询地说,那就饺子?

就在这一刻,梁葵决定告诉她。梁葵说,妈,我怀孕了。

怀孕的事,儿子是第一个知情者。

月经过期以后,梁葵在网上查来查去,猜不准这是更年期还是喜脉,前者的可能性极大,后者多半是意淫。她怀着游戏的心态先后使了三根不同品牌不同价位不同口碑的验孕棒,分早中晚三个时段,“玩”了三次尿液,都是阳性。验孕棒被卫生纸扎扎实实地裹了起来,冲进马桶的下水道里。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将淋浴头打开,独自坐在地上,发呆。然后,她去了趟社区医院,验了血,最终证实了这个令她揪心的事实。

这一年,她四十六岁。刚过完阳历生日不久。刚升级当了奶奶不久。

距离上一次怀孕过去了二十四年,她已经不太想得起当年的感受。只知道在无数残篇断简似的记忆中,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梁葵自认是个细致的妈妈,养育儿子的过程中规中矩,不偷懒、不懈怠,因此没有太大的缺憾。但是,最近这一阵子,面对儿子,她老是会感到一种陌生而又刻骨的疼惜。

因为,儿子早婚了。

儿子幼时,梁葵跟大部分毕业于中文系的母亲一样,多愁善思,对未来做过种种胡思乱想的预设,想过儿子长大后远走高飞,留下她和老公当空巢老人,想过儿子资质平庸事业无成变成啃老族,想过儿子成为那些让父母焦虑的不婚族抑或是丁克族,搞不好性取向出现问题忽然带回个男伴,甚至悲观地想过若是发生天灾人祸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失独母亲,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儿子会早婚早育。

大学毕业第二年,结婚生孩子都凑一块儿了,确实是早了些。老公怼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非等晃悠到了三十大几形单影只的才着急?

老公不太喜欢跟她聊到儿子和媳妇,也是,压根儿就没有老公公八卦自己媳妇的道理。于是,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梁葵往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捕捉着窗帘外稀疏的天光,她感到自己的前半生宛如远处模糊的夜声,呼啸而过,转瞬即逝。

 

老公家的男性拥有惊人一致的审美意趣,媳妇的相貌跟梁葵和婆婆属于同款,是骨骼纤细的女子,看起来有些柔弱。

梁葵自然不会以为媳妇是无心机无算计无谋略的小白兔,经过了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梁葵基本懂得了媳妇的套路,那就是在公公婆婆跟前示弱,然后躲在儿子背后发号施令。由儿子扮黑脸。

婚后儿子曾对她说,妈,婆媳是天敌,做到不翻脸就好。乍然听到这话,她蒙了,先是震怒,继而就是伤心。儿子这是在给她立规矩,防范她让媳妇受气。

梁葵忍不住跟教研室的同事聊几句,抱怨养儿子的苦涩,抱怨儿子是白眼狼。人家听了,多半笑笑说,你儿子真有意思。后来,她也不大说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新生出来的伤痕,早先的那道伤口,已经微不足道。在与儿子的感情上,她被深深地辜负了,就像一个重症伤者,分分秒秒都处在撕裂般的疼痛中。那痛,已然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这门亲事梁葵是极力反对过的。媳妇跟儿子是大学同学,所谓的凤凰女,家在全国著名的贫困山区,媳妇是村子里的首名大学生。两人好起来的时候,梁葵千方百计地阻拦。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低劣的手法,她给儿子旁敲侧击地做思想工作,拉着儿子一起看热播剧《欢乐颂》,有意无意地点评里头的樊胜美,又煞费苦心地安排儿子见白富美。

儿子很配合,听着她谴责樊胜美的穷苦父母用道德绑架自己的女儿。相亲对象,儿子也见。与美少女们的会面很礼貌很周到,完了还会要走人家的电话,虽然事后一次都没有打过。梁葵信心满满地以为熬过了荷尔蒙分泌的周期,儿子就会迷途知返。岂知性子磨叽的儿子这回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物色着适龄女郎的时候,儿子光明正大地把女孩领回了家。女孩肚里揣上了小的。

梁葵暗暗希望他们做掉,就连给女孩的经济补偿她都盘算过了,再不济叫上老公双双登门去给女孩的家人当面赔个不是。但是,儿子宣布生下来。

后来,一切就简单了。尽管见亲家的过程很闹心,谈彩礼仿佛人口买卖,谈婚礼仿佛打一场扶贫攻坚战,梁葵的老公几次险些拍案而起,喜宴也弄了个人仰马翻,亲家公坚定地要求上台讲话,蹩脚的普通话至今都让梁葵在朋友圈里羞愧难当。不过终于,婚是结上了。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伦理的角度,梁葵都当上了婆婆。在生了儿子的女人的生命历程中,这算是一座史诗般的里程碑。

小两口暂时跟他们住在一起。婚前,亲家言之凿凿地要求买房子,梁葵和老公没有异议,出钱全款买了一套小三房,期房,两年后交房,写上儿子和媳妇的名字。家里还有别的房子,不过都在出租状态,收回来重新装修未尝不可,鉴于媳妇怀着身孕,新房怎么着都有甲醛污染,商讨半天,梁葵和老公让出主卧室,新婚夫妻搬了进去。

客卧的床宽度只有一米五,梁葵侧身躺着的时候,总是尽量让着老公,让他睡得宽敞一些。好一阵子,梁葵都跟做梦似的,常常想不起家里多出了一个人,老公也是这样。半夜老公起身去客卫,冲水声响起,梁葵一个激灵,起身抓着他的睡衣赶出去,老公睡觉只穿短裤,万一给媳妇撞见,那该多丢人。清晨梁葵往煮蛋器里放鸡蛋,好几次都放的是三只,她便借口控制胆固醇,不吃鸡蛋。这些尴尬的时刻,望着这对随时随地高调秀恩爱的小夫妻,梁葵就会生出惆怅。她觉得自己远远没有适应给人家做婆婆的新身份,她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跟儿子同床共枕繁衍生息的女子有着相当复杂的情绪。

 

小囡出世后,儿子跟着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青黑,腮帮的胡楂也是一团青黑的暗影。梁葵打心底里疼上来,从来没有过的疼,就连儿子高考那会儿都没这样。儿子的那些男同学还在满世界地晃悠满大街地撩妹,儿子已经要面对养家糊口的责任,要面对即将来临的关于生活的不可言说的沉重,想到这些,梁葵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不止如此,梁葵还要凭空给儿子增添这么一番兵荒马乱。太对不起儿子了。

正是怀着对儿子的愧疚,怀孕的消息,梁葵第一个告诉的,不是老公,反倒是儿子。用的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好像说着今晚吃回锅肉或者是换季的衣服已经送去干洗过了。儿子成年以后,这是他们母子惯常的交流方式,举重若轻、大事化小。这是儿子青春期的后遗症,度过了那一段近乎可怕的暴烈执拗的正面冲突的辰光,他们彼此都调整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尽量小心翼翼,在相互尊重里透着淡远与警惕,透着乞谅与和解。梁葵不知道别家的母子是怎么相处的,对于儿子,她感到的不过是咫尺天涯般的疏离。

跟梁葵预料的一样,儿子的态度是,差不多没什么态度。儿子从喉咙深处瓮声瓮气地嗯嗯了两声,不置可否。那是儿子加班晚归后的夜晚,在餐桌前吃着她做的蛋炒饭。儿子的脑袋差不多埋进了盘子里,吃得稀里呼噜的,看不见表情。后来,儿子推开了盘子,站起身来,眼睛回避着她的视线。当然,她也在刻意躲避着儿子的眼光。儿子看起来很饿,可是蛋炒饭还剩着一大半,配饭的蔬菜汤也被冷落在一旁,儿子似乎视而不见,同样被儿子视而不见的,还有她刚刚提及的,在她肚子里一点一点萌生着的,与儿子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那个小小的胚芽。

儿子转头就对媳妇说了。这也不出她所料。她想象过媳妇的各种反应,这些反应,最终会经由儿子的明示或暗示,被她接收到或是揣测到。她以为小两口会含蓄地表达不满抑或干脆袖手旁观,出乎她意料的是,媳妇竟然急不可耐地赤膊上阵、亲自出马,而且,不玩阴的,上来就旗帜鲜明地表态。

 

媳妇的那些话,并不是大眼瞪小眼当面锣对面鼓讲出来的,而是在微信里,也没有用语音,全部文字,一句一句,长短不一,像现代诗那样分行排列。却是连一丁点的诗意都没有。

妈,徐大夫的电话您那里有吧?

抓紧联系。

我在网上查过了,时间越短越好,人不受罪。

我跟小囡这边,先请我妈过来帮帮忙。

我妈后天就起身赶过来。

我妈答应待上一个月。

梁葵只读过一遍,就这一遍,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新媒体的优势在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媳妇的每句话都在狠狠地得罪她伤害她挑衅她,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出现在婆媳之间的反唇相讥、针锋相对、冷嘲热讽,直至硝烟弥漫,都被无形的微信消解了。在微信里,凡事都以虚无的状态存在着。

媳妇在微信里提到的徐大夫,与梁葵是初中同学,如今是本市三甲医院炙手可热的产科大夫,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梁葵就请她开后门建卡产检接生什么的。如今,媳妇却是让梁葵去找徐大夫,及早做人流。多么讽刺。

梁葵感到恼怒。媳妇竟然给出了唯一的选项,她有什么权利越俎代庖地做主?梁葵试图逃避那些语言,但是,她发觉自己逃无可逃。

媳妇的微信,她没有回复。跟着,儿子就出面了。也是微信。该死的微信。儿子在微信里发了一个表情,是一个梁葵不太看得懂的动画图案。儿子用的是语音,儿子说,妈,手术约的啥时间?我提前给小囡外婆在网上订票。

梁葵怔了半晌。这不是儿子的风格,这种体贴的催促,多半是媳妇的意思。儿子结婚以后,梁葵的生活就像从一部跌宕起伏的爱情片变成了悬念迭起的侦破片,她时时揣测那小两口的心思跟门道,琢磨哪些话是儿子的原创,哪些又是媳妇的口气。

尽管不情愿,梁葵还是给儿子回了微信。媳妇在等着她的消息,她要是不吱声儿,媳妇就该冲儿子发火了。她也用语音,她对儿子说,我还没考虑好。语带含糊,也许是孩子的去留,也许是手术的时间,也许都没考虑妥当。就让媳妇尽情猜去吧。

儿子那边,静默了许久。梁葵手里做着别的事儿,耳朵却竖起来,留意着手机的动静。接下来,儿子会怎么说呢?这是个大问题。说不定,儿子就此打住?媳妇不傻,拿主意的应该是梁葵和老公。

微信提示音响起来。梁葵几乎是扑了过去,那种急迫,就像少女时代等候心上人的信件。梁葵点开微信,儿子还是语音。儿子的嗓音有点沙哑。儿子说,有啥好考虑的?咱家是有皇位还是有亿万家产要继承啊!

儿子的语气透着极度的不耐烦。梁葵完全惊呆了。醒过神来,她发觉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重创,难以修复。就像是一把青葱般的年纪,鼓起勇气向男神表白,结果人家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绝,我不爱你。那样的伤,从此潜伏在身体深处,每到季候转换,在一些特定的时刻,譬如起风的刹那,譬如落寞的黄昏,必然会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痛上来,犹如风湿性关节炎,永不疗愈。


[责任编辑  徐则臣]


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 赵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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