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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2018-05-31


莫 言


 [戏曲文学剧本]


《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




剧中人物

 

季星官  留日学生,同盟会会员,在剧中扮演公鸡幻化之人季京。

春  莲  宋姓,名春莲。本是多情善感之柔弱女子,但苦难临头后,能挺起腰杆,与命运抗争。敢作敢当,视死如归。追求自由幸福,但不愿为人利用做工具。

王  婆  旧日乡村中以保媒拉纤为职业者。巧舌如簧,贪图小利,坑蒙拐骗,虽是小恶,但亦能害人终生。此类人物多半也是受害者。受害者转变为害人者,促成这转变的是腐败的社会环境。

王  豹  王婆的娘家侄儿,在县衙当差,是知县的心腹,知县儿子的爪牙。世上很多坏事,是在这种小人物手中完成的。这种人熟悉官场规则,了解民间情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满腹机巧,八面玲珑,见利忘义,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即便是改朝换代,也能混得红红火火。昏庸官员实则是他们的傀儡。

季王氏  顺发盐铺掌柜。季星官之母。这是个小买卖人,明白事理,怕官贪利。疼儿恨媳。旧时代的一个标准的婆婆样板,她不慈善,但也不是坏人。

知  县  庄有理,高密知县,昏庸贪官。他不是正宗的科举出身,是花钱捐来的官。这种捐官,被进士出身的官员鄙视,但他们不按常规出牌,敢想敢干,在晚清的腐败官场,反而如鱼得水。尽管他们这种官员对大清朝腹诽甚多,但毕竟也是旧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所以在镇压革命、维护清朝统治这一重大问题上,立场是鲜明的,态度是坚决的。

庄雄才  知县公子,在父亲帮助下窃取县盐业局局长、洋枪队队长之职。纨绔子弟,贪恋女色,略有文才,好吟歪诗。

秦兴邦  留日学生,同盟会会员。

刘  四  二流子,王豹的瓜蔓亲戚。

挑担夫妇  善良人民的代表。

宋老三  春莲的父亲,大烟鬼。

庄雄才跟班若干人。

男女村民若干人。

革命党若干人。

公  鸡  演员扮演。

      演员扮演。

      演员扮演。

 

时代背景  清朝末年,大批的山东青年去日本留学。他们接受了现代文明熏陶,受到孙中山革命思想影响,痛恨清朝腐败落后之现状,深忧列强瓜分中国之前景,于是或受组织之派遣,或自由组合成小组,潜回家乡,刺杀官吏,攻打城市,一时闹得国内革命烽烟四起,易旗呼声高涨。清政府对此深感忧虑,密令各级官员,严加防范,一旦发现潜入故乡、图谋造反的留学生,可先斩后奏。

故事发生地  高密东北乡。

故事原型  革命党举义攻打县城的历史传奇与公鸡变人的鬼怪故事融合在一起,成为亦真亦幻之警世文本。


 序  幕

 

【雄鸡报晓,天高气爽,金秋时光。远山如黛,高粱似火。

【在低沉浩荡犹如大河奔流的音乐声中,京胡独奏,宛如明亮的浪花溅起,轻灵生动,不绝如缕。

幕后合唱:

一朵芙蓉头上戴,

锦衣不用剪刀裁。

果然是个英雄汉,

一唱千门万户开。

 

第一场  桥头卖莲

 

【通往县城的小石桥边,一个小型的集市。

【卖糖球葫芦的小贩喊叫:糖球——葫芦——

【卖炉包的小贩喊叫:韭菜炉包——新出炉——

【朝天锅前,小贩喊叫:热火朝天——牛杂汤——

【宋老三手牵一根绳子,绳子拴着女儿春莲的腰。春莲的头上插着一棵狗尾巴草。

宋老三  (低沉苍凉地)卖人——黄花闺女——

春 莲  (挣扎着欲往前跑,被宋老三扯住)爹,你让我死了吧……

糖球小贩  我说宋老三,这样的黄花闺女,到城里胭脂巷,有多少卖多少,保证能卖个好价钱。

宋老三  高邻,少管闲事。

卖炉包的  宋老三,我看你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这样的闺女,不就是一棵摇钱树吗?还用插着草儿卖呀?

宋老三  高邻,嘴上积德吧。

朝天锅主  是啊,这年头,什么事没有啊?大家各人自扫门前雪吧。喂,宋老三,我看你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大烟瘾犯了吧?要不喝碗牛杂汤?我这汤里,煮了几个大烟葫芦儿,没准还能缓缓你的瘾劲儿。

宋老三  多谢高邻,咱家自己熬着。

朝天锅主  能熬就是英雄汉哪!

春 莲  爹,求求您让我回家吧……

宋老三  闺女啊,不是爹忍心卖你,是你娘托梦让我来卖你。

春 莲  爹,你分明要将女儿卖了换大烟,还说我娘托梦给你……

宋老三  女儿啊!(唱)不要错将爹埋怨,

今天是你的好姻缘。

你娘托梦告诉我,

让我一根麻绳将你拴,

头插草标到桥边。

等待贵人将你买,

从此后你吃穿不愁福绵延。

春 莲  (唱)老爹爹休要将女儿骗,

咱家是地无一垄房无一间。

我娘让你活气死,

万贯的家产全被你冒了青烟。

现如今你又狠心将我卖,

为的是换来银钱抽大烟。

你前脚拿了银子走,

后头我就去寻短见。

爹爹呀,你好生保重吧……

宋老三  (唱)听女儿一席话愁肠寸断,

宋老三我不是全无心肝。

我本是小康户家境殷实,

染上了大烟瘾一切玩完。

昨夜晚亡妻托梦给我,

忍讥讽冒耻辱来把梦圆。

但愿这个梦能够实现,

女儿享福我也能把光来沾。

【革命党人秦兴邦和季星官化装成夫妇,来到桥头。

【秦兴邦牵着一驴,季星官坐在驴上。牵驴骑驴都是象征表演。

秦兴邦  (唱)革命军掀浪潮风起云涌,

季星官  (唱)巧化装潜回乡策划暴动。

秦兴邦  (唱)大清朝即将要土崩瓦解,

季星官  (唱)一把火烧起来照亮全城。

秦兴邦  娘子——

季星官  (低声)谁是你的娘子!(大声)唉,夫君有何吩咐?

秦兴邦  娘子,过了这小桥,往前走三里路,就是县城东门了。

季星官  想那伯韬同志已经在城中骡马巷为我们准备好了秘密住处,我们应该喝几杯高密白干,解解这奔波的劳乏。

秦兴邦  清政府困兽犹斗,县城内鹰犬甚多,我们要吸取以往的教训,加倍小心,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季星官  夫君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一定能成功。

秦兴邦  娘子小心慎言,前面就是集市了。

季星官  夫君,我闻到炉包的香味了,这可是故乡的味道啊。

秦兴邦  娘子,赶路要紧。

【卖炉包的卖糖球的卖牛杂朝天锅的,见有客来,热情地吆喝着。

宋老三  (苍凉地)卖人——黄花闺女——

季星官  (唱)听老汉一声喊万箭穿心,

光天化日下大卖活人。

秦兴邦  (唱)大清国早已是病入膏肓,

可怜我人民积弱积贫。

季星官  (唱)恨不得将义旗立刻举起,

砸烂这旧世界再造乾坤。

宋老三  卖人——黄花闺女——

春 莲  爹……我不想活了……

季星官  (唱)我看她星眸樱唇天生丽质,

俨然是仙女蒙难降落凡尘。

欲下驴上前去将她来问——

秦兴邦  娘子,天近正午,我们快快赶路吧。

季星官  (唱)又听得兴邦兄催促频频。

宋老三  卖人——

春 莲  爹爹……

秦兴邦  (唱)星官兄多情郎感情用事,

我必须严防他因此分心。

季星官  (唱)我见她柳眉蹙珠泪点点,

不由得心中生出怜悯。

草标插头千痛万恨,

我应该出手救她免遭沉沦。

秦兴邦  娘子,天色不早,我们要快快进城,免得亲人牵挂。

季星官  (唱)虽说是革命的重任在身,

实在是放不下这俏美的佳人。

下驴来急向前开口动问,

(白)你这老人,这女子可是你亲生的女儿?

宋老三  是我亲生的女儿。

季星官  (唱)常言道虎毒不食亲生子,

插草卖女是何原因?

宋老三  (对秦兴邦)客官,你们走你们的路,我卖我的女儿,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秦兴邦  娘子,快快上驴,天色真的不早了,你可记得我们的约会?

季星官  你这老人,需要多少银子?

秦兴邦  (旁唱)革命经费不能动用分文。

宋老三  (打量着季星官)看你这打扮像个女子,可听你的声嗓,又像个男人,难道你要买我的女儿?

秦兴邦  (旁唱)破绽露出不由我焦急万分。

季星官  (对春莲)这个小姐,你可愿意跟我走?

秦兴邦  (严厉地)娘子,你过分了,快快随我进城!

宋老三  我家女儿,一不给人做小,二不给人做婢,请你们不要纠缠。

季星官  小姐,你可愿……

秦兴邦  我家娘子性好戏谑,出语无状,还望老爹和小姐鉴谅!娘子,你再不走,为夫真的生气了。

【秦兴邦将季星官推上驴背,匆匆赶驴离开。

【季星官不时回头张望。

季星官  (唱)我与她一见如故仿佛旧交,

好像是前世种下的根苗。

秦兴邦  (唱)劝季兄切莫忘领袖教导,

革命事大,情感事小。

等到那胜利旗帜城头飘扬,

再回这石桥头将她来找。

季星官  (唱)怕只怕到那时花儿凋零,

如此的遗憾终生难消。

罢罢罢,且放下烦恼事先去革命,

要学那汉家名将霍嫖姚。

春 莲  (唱)这一男一女行止蹊跷,

似乎是读书人出城逍遥。

那男的似大哥稳重沉着,

那女的似小弟言语轻佻。

这样的好夫妻天下难找,

可怜我宋春莲头插草标。

宋老三  卖人——黄花闺女——

春 莲  (哭泣)我的命好苦哇……

第二场  姑侄联手

 

【前景。

【王婆穿过膝偏襟大褂,扎腿灯笼裤,脸贴膏药,手提大烟锅,一路小跑上。

王  婆  (数板)奴家我本姓王,

丈夫季二狂。

膝下无儿女,

越活越凄凉。

(白)想俺王贵香,当年也是那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从小是吃香的,喝辣的,穿绸的,披缎的。那算命的瞎子说俺有娘娘之福、诰命之相,谁知道,却嫁了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嗨,都是被李大嘴那个老媒婆子给害了!

(数板)这正是,男怕入错行,

女怕嫁错郎,

这水灵灵的鲜花哟,

就怕插在牛粪上。

(唱)俺也曾,苦口婆心将他劝,

却好比,怀抱着琵琶对牛弹。

说轻了,他哼哼哈哈不理睬,

说重了,他瞪着牛眼抡老拳。

俺也曾,扬言跳井寻短见,

他却说,你前头跳下去,

我后边往下扔磨盘。

俺也曾,喝下假药吓唬他,

他捏着俺的鼻子,屎汤子灌进两大碗。

(白)嗨,都是那死媒婆子李大嘴骗了俺,事到如今,俺也只好认命了。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舍不得这条命,就要想法去挣钱。

(唱)纺线俺头晕,

织布胳膊酸。

下地干活俺怕晒,

赶集卖菜俺怕寒。

多亏了生来嘴巴巧,

保媒拉纤赚银钱。

(白)这正是,在哪里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

【王婆风风火火跑圆场,与匆忙上场的县府衙役头儿王豹相撞。

王 婆  哎哟,你不长眼啊,撞死老娘啦!

王 豹  (正待发作,发现是王婆)哎,这不是老姑吗?您这是急毛窜火地干啥去呢?

王 婆  哟,这不是俺那位在县衙门当官的大侄子吗?

王 豹  瞧您说的!老姑啊,咱们老王家的祖坟没埋在好地方,你侄子我虽有满肚子文章、一身的武艺,也只能跟着太爷少爷吃碗跑腿的饭。

王 婆  大侄子哟,您谦虚啦!谁不知道您是太爷的心腹、少爷的亲信,咱这高密县的事儿,明面上看是太爷少爷主着,实际上是大侄子您说了算。

王 豹  老姑,您说的吧,其实也是大实话。盛世主差奴,乱世奴欺主。我挖个坑,他们爷儿俩争着往下跳呢。

王 婆  有您这样在官府里当差的侄子,老姑我腰杆子硬得像旗杆!

王 豹  老姑,说正经的,您这风风火火地是要干什么去?

王 婆  大侄子哎,按说这是老姑的商业机密,但大侄子不是外人,对您说说也无妨。老姑我昨夜灵机一动,想去顺发盐铺保个媒。

王 豹  (警觉地)顺发盐铺老掌柜刚死,他那在日本留学的儿子回来奔丧了?

王 婆  老掌柜刚死了半个月,他那儿子远在东洋,隔着茫茫的大海,哪能这么快就回来?我是想,老头儿刚死,老太太一人孤单,趁着这机会,给她娶个儿媳妇回来做伴儿。

王 豹  老姑,您这脑袋瓜子可真是够活泛的。顺发盐铺是咱东北乡里最大的买卖,白花花的银子,装满了好几个大缸。老姑,您这媒保成了,老太太一高兴,还不得赏您十两八两的。

王 婆  大侄子哎,您可不知道,这老太太有多抠门,您知道她那老头儿是怎么死的?——是被她生生给饿死的!

王 豹  老姑真会逗乐子。

王 婆  是啊,老姑要不这么乐呵,早就死去活来好几次了——别说我了,你这龙龙虎虎地,要往哪儿去?

王 豹  (悄声)老姑,打死您也猜不到老侄儿要到哪里去。

王 婆  难道你也要到……

王 豹  老姑,还真被您说着了。(低声)县太爷掌握了秘密情报,说这季王氏的儿子季星官在日本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他爹死了,他必定回来奔丧,所以啊,太爷让我前来探探风声。他要是回来了,我就——

王 婆  大侄子哎,咱娘儿俩奔的是一条道儿。恭喜大侄子要发财了。

王 豹  侄子穷命,哪里去发财?

王 婆  老太太的儿子是革命党,你是县衙里的捕快,这不铁定了要发财吗?

王 豹  老姑,这是国家大事,您可不能乱说。

王 婆  大侄子,老姑明白。不过,老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当探子,老姑保媒,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可不能坏老姑的事。

王 豹  老姑放心,侄子明白,没准儿呀,侄子还能帮老姑成就这事儿。

王 婆  这才是老姑的亲侄子。

王 豹  老姑,走着?

王 婆  走着!

【二人匆匆下。

【秦兴邦上。他身穿长袍,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袱,一副生意人打扮。

秦兴邦  (唱)越重洋返故乡不畏艰难,

举义旗杀狗官重任在肩。

星官兄设巧计瞒天过海,

但愿得大功告成天遂人愿。

【王婆、王豹上。

秦兴邦  大哥大嫂借光了。

王 婆  哎,骂人哪?(指王豹)这是我娘家亲侄子,我是他亲姑姑。

秦兴邦  (抱拳作揖)恕小人眼拙,得罪了。

【王豹警觉地打量着秦兴邦。

王 豹  我说这位先生,您风尘仆仆,一口外县口音,您到俺这穷乡僻壤,一定有重要的公干。

秦兴邦  谈不上什么公干,小人是烟台人,受朋友之托,来高密东北乡找一家顺发盐铺。

王 婆  嗨,这真是巧了。

秦兴邦  请问大婶……

王 婆  立马就给我长了一辈。我说大侄子哎,你到顺发盐铺去干什么?

秦兴邦  说来话长。

王 豹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秦兴邦  鄙姓秦,名兴邦。

王 婆  我问你去那盐铺干什么?

秦兴邦  (唱)贵乡的扑灰年画美名远扬,

东北三省有市场。

兴邦原本是贩画的客,

进货结账常来往。

王 婆  画子客,奸似鬼。

王 豹  这么说你是俺高密的常客了。

秦兴邦  (唱)小本生意利钱薄,

每年总要来三五回。

王 婆  (唱)高密趸货一千文,

贩到东北十两银。

秦兴邦  大婶夸张了,如果有这么大的利润,那全中国的人都来贩画了。

王 豹  (唱)看您辫子粗又长,

看您两眼放蓝光,

看您唇红齿不黄,

看您手指细又长,

哪里像个画子客,

分明是个读书郎。

秦兴邦  (唱)兴邦确是画子客,

批发零售都在行。

王 婆  你这人,的确也不像个画子客。别嫌俺侄子眼尖,他们当衙役的,都是鹰眼狗鼻子。

王 豹  老姑,您少说几句吧。我说那秦什么邦,既然俺老姑点明了俺的身份,俺也就不捂着盖着了。俺是高密县衙里的捕快,身上担着捕匪捉盗、擒拿奸党的重任,所以哪,你就把那些偷梁换柱、弄奸耍鬼的小把戏儿,找块尿布儿,裹吧裹吧放起来吧!(往前一步,一把拽下了秦兴邦的假辫子)说!你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秦兴邦  (惊慌地)大爷,小人黔驴小技,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王 豹  说吧,到底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秦兴邦  小人确实叫秦兴邦,烟台玉皇山人士。

王 豹  (摇动着手中假辫子)是从日本潜回来的革命党吧?

秦兴邦  小的前年被人骗到日本留学,原想学点本事,回来混个一官半职……

王 豹  没想到一到那儿就参加了革命党?

秦兴邦  小的没参加革命党。

王 豹  这辫子是怎么回事?

秦兴邦  这辫子是被革命党强剪了去的。小的原想等头发长长了就回来,没想到刚一长长,又被他们剪了去。小的回乡心切,只好买了根假辫子戴上。

王 豹  你到顺发盐铺干什么?那季星官是不是也潜回来了?

秦兴邦  说来话长。

王 婆  你不会长话短说?

秦兴邦  (唱)我与那季星官投缘对脾,

在船上结成了异姓兄弟。

王 豹  他参加了革命党?

秦兴邦  (唱)我们是大清朝的忠顺子民,

在日本也发誓要效忠皇帝。

王 婆  日本国也有皇帝?

秦兴邦  (唱)只可恨革命党不讲道理,

强按脖子剪去俺头上辫子。

原承想买假辫结伴回国,

星官兄染急症一命归西。

王 豹  死了?

秦兴邦  死了。

王 婆  我这还要给他去说媳妇呢!这不断了我的财路了吗?

秦兴邦  (唱)忍悲痛将季兄烧化成灰,

背骨殖回故里落叶归根。

【秦兴邦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捧给王豹。

王 婆  我还以为你背着一大包银子呢,没想到背着一盒子骨灰!呸!真是晦气!

王 豹  (从腰里抽出一根铁链子,往秦兴邦脖子上一搭)编得还挺圆话儿,走吧,跟我去县衙见太爷去。

秦兴邦  (作揖)大爷,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王 豹  我放了你?我放了你容易,可太爷明儿问我,王豹,让你捉的革命党呢?我说,被我高抬贵手给放了。太爷会怎么着?赏我二两银子,还是赏我两耳刮子?

秦兴邦  大哥,我真的不是革命党,我爷爷是大清朝的举人,我父亲是大清朝的秀才,我家世受大清厚恩,我怎么能去当革命党呢?

王 婆  还是书香门第[唻][来],娶亲了吗?要不要老姑给你说个媳妇?

王 豹  我不管你是书香门第还是庄户人家,我一大早出来,茶没喝一碗,饭没吃一口,这会儿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渴得嗓子眼里往外冒烟。我还跟你废话什么?(一扽铁链)走,跟我见太爷去。

秦兴邦  (摸出一块银子,递给王豹)大爷,前边不远就有一个茶馆,大爷去喝杯茶吧。

王 婆  我说大侄子,你可不敢徇私枉法,你要犯了法,株连九族,老姑我也要跟着你遭殃!

秦兴邦  (又摸出一块银子递给王婆)老姑,您也喝杯茶去。

王 婆  嗨,这孩子,真是懂事儿。

王 豹  那个秦什么邦,按说呢,你这么懂事儿,大爷我是该把你放了,但万一你是革命党,回去造炸弹、搞暴动,搞成了还好,搞不成,被官府擒住,大刑一上,任你铁打的汉子也得吐噜了。你一吐噜,不把我私放你的事也吐噜出来了吗?

秦兴邦  我真不是革命党。

王 豹  (晃晃手中的辫子)革命党脸上又没贴个记号。

秦兴邦  (摘下怀表送给王豹)大爷高抬贵手。

【王豹欣赏着怀表。

王 婆  大侄子哎,老姑给你提个醒儿,私放革命党满门抄斩啊!

秦兴邦  (摘下脖子上一个银锁)老姑,这是小侄的护身符,送给您表表小侄的孝心。

王 豹  按说呢,我得把你浑身上下这么细细地搜上两遍,可你到底也算个读书人,这点面子我还是给你留着吧。

秦兴邦  多谢大爷宽谅。

王 豹  算我倒霉,算你运气,要是你今天碰上我那些伙计,怎么着也得把你这件袍子剥下来。

秦兴邦  (脱下袍子,递给王豹)只要大爷不嫌脏……

王 豹  (接过袍子,把假辫子扔给秦兴邦)只要把辫子戴上,倒也不像革命党。

秦兴邦  小的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

王 婆  孝子出忠臣。

王 豹  走得远远的!

秦兴邦  小的将季兄的骨灰送到顺发盐铺,立即打道回乡。

王 豹  把那季星官的骨灰交给我吧,大爷我替你代劳了。怎么,还信不过我?

秦兴邦  多谢大爷,小的求之不得。

王 豹  那就麻溜地走吧,别在这儿磨蹭了。大爷这会儿心软放了你,待会儿大爷要是心硬起来……

【秦兴邦将包袱交给王豹,深揖,匆匆下。

【王豹欣赏着怀表,王婆欣赏着脖锁。

王 婆  我说大侄子,咱娘儿俩今儿个,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不好?

王 豹  您说呢?

王 婆  说咱运气好吧,可这季星官一死,老姑给他说媒的事就吹了,你去监视那老太太的事也黄了。可要说咱运气不好,咱娘儿俩都捞了点外快……我看这件袍子,你穿着文不文武不武的也不像一回事儿,不如送给你那老姑夫穿了吧。

王 豹  老姑,您这叫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没有老侄我火眼金睛,识破了他的假辫子,然后一唬二吓,三哄四诈,他能连脖子上的护身符都摘下来给您?

王 婆  好好好,老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咱们就在这儿别过吧,你回你的衙,我回我的家。

王 豹  别走啊,老姑,戏还没演完呢。

王 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戏呀?

王 豹  (拍拍包袱)谁说人死了?

王 婆  没死?

王 豹  活得好好的呢!还等着他回家娶媳妇呢!

王 婆  大侄子哎,你说我哥与我嫂子怎么能做出你这么块货来?

王 豹  老姑,您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

王 婆  我夸还夸不够呢,怎么舍得骂你?

王 豹  有您这么夸人的吗?

王 婆  (数板)听说还有戏,

心中好欢喜,

夸我哥与嫂,

做出个龟儿子。

王 豹  管他什么龟儿子鳖儿子,只要能弄到金子银子,就是好儿子。老姑,到了顺发盐铺,看我的眼色行事。

王 婆  咱娘儿俩一唱一和。

王 豹  把假戏演成真戏。

王 婆  走着?

王 豹  走着!


[责任编辑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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