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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尚龙:一个宁波人在宁波

马尚龙 夜光杯 2023-09-26

有宁波下饭,有宁波话,有宁波习俗,我回到了宁波,心里有一张宁波轮船的船票。

眼前一张旧时的船票:“宁波—上海”,票价3.60元,当是想起几十年前乘宁波轮船的往事。3.60元是最低票价,五等散席。十六铺码头上了船,到下水舱,有一条条小席子铺着,抢个位置,去领一条毯子过夜,“一席之地”在五等散席找到了注解。虽然有蟑螂,有怪味道,有轮机噪声,但是便宜,和10.30元的三等舱同样是夜快开船,到宁波天还没亮。

如果要找一个乡愁的道具,上海的老宁波,很可能相中的是宁波轮船,乃至这一张船票。说来也有意思,明明是往返于上海和宁波,但是老宁波习惯称这条航线为宁波轮船,而不是上海轮船。那时没有高速,火车很慢还绕路,轮船是必选。余光中那一句“乡愁是一张小小的船票”,好像是写给上海老宁波的。至少有六七十年,上海人去宁波,凭的就是一张小小的船票。
看到的这张旧船票,有十个人被它“裹挟”着。当然,船票是模拟的,是沈轶伦《说宁波话的上海人》一书的乡愁设计,要翻开书,先要撕下船票,像上船要检票一样。
除了我,书中记录的其他九人都是非常了得,多有宁波人的传奇。有外交官顾维钧的妻子严幼韵,有复旦大学教授陈尚君,有《愚园路》作者徐锦江,还有陈逸飞、陈燮君……作者亦有宁波的血脉,还请了宁波人毛尖教授写序,闻得到宁波味道了。毛尖教授称,十个人就是十座浮桥,他们在时间的河流里,接通了宁波和上海,和世界。
我只因祖籍宁波,恰好受访于沈轶伦,得以入列。我算不上浮桥,出生时,已经是上海户籍。我爷爷是我们这一支马氏的浮桥,接通了在上海的营生。我是在这座浮桥上来来去去的人,“民主三号”(轮船船名)没有了,但是宁波轮船泊在心里。
爷爷一辈,只会说宁波话;父母一辈,上海话里有很重的宁波口音;我们这一代,被现在的上海话同化了,或许有个别语词带宁波口音,但是会讲宁波话的人很少了。
我算是会讲宁波话的,而且胆子大,到了宁波,喜欢和宁波人对讲宁波话,我的宁波话也温故而知新。
在宁波,未必有机会讲宁波话。某次问路,我已经习惯用普通话,回应我的是带方言的普通话,是一个外地人在问一个外乡人。几乎失望时,听到了有路人在讲宁波话。宁波人知书达理,但是喉咙“咣咣响”,也是出了名的。我上前用宁波话问。宁波话回过来了:“刮及嘎走去”。用上海话翻译,笔直地走去,但是错了,宁波人不讲笔直,是讲骨直——像骨头一样的直。
我喜欢宁波话的市井气息。形容分量轻,叫做屁轻——像屁一样的无足轻重。形容硬,是贼硬——贼怎么可能硬?是和贼同音的石,石硬,更加硬的是石骨硬,最硬的是石骨铁硬。
今年春天去东钱湖的韩岭村。韩岭村有“宁波十大历史文化古村”之誉。虽然如今是旅游热点了,还住着一千多户本地居民。一千年前是村,现在仍旧是村。
走进一家小饭店,是宁波人夫妻老婆店。在宁波人开的饭店里,吃的是宁波人做的宁波下饭,听的是宁波话,讲的还是宁波话——既是正本清源,更加是美食的复合体验,竟然像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通感:“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出了饭店向村里纵深走去,有一家家时尚小店,也看得到民居。有几个妇人在自家门外晒笋干。是极嫩的毛笋,切得一片一片,很薄,雪白,宁波人叫作“玉兰片”。上海是买不到的。问妇人怎么买。妇人回答,不卖,自家吃。没有买到玉兰片,却是感受到了宁波“土著”的怡然自得。
每次旅游,总是会去当地的小镇美食集市,摊位上夹杂了各地方言,做着的是这个小镇的家乡口味,做出来的也不知是谁的家乡。我不相信宁波人可以做好冰糖葫芦,我也不相信西北人可以做好宁波猪油汤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口味养一方厨师。
也只有在空气里布满了宁波味道时,有宁波下饭,有宁波话,有宁波习俗,我回到了宁波,心里有一张宁波轮船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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